第一章 讲一位可敬的人,他的智力游戏及存在的飘忽无定性(第18/20页)

她把轻轻的溅水声留在背后。前面是一个开阔的广场;四周暗红色的围墙上,到处是无数的雕塑像,浅绿色的,铜质的;赫尔库勒斯和波塞冬(52)夜间依旧在巡视着广阔天地;涅瓦河对岸矗立着黑黝黝的庞然大物——由岛屿和房子的轮廓组成;一双琥珀色哀伤的眼睛注视着漫雾,好像是——在哭泣;沿岸一排路灯把火红的眼泪掉进涅瓦河里;表面沸腾的亮光,仿佛是在燃烧。

稍高处——一只只软绵绵的蓬松的手痛苦地在把天空中一些模糊的轮廓擦掉,它们一团团地在涅瓦河的波浪上升腾起来,向天顶飘去。可是当它们触及天顶时又迅速往下降,天上掉下一个发磷光的斑点落在了它们身上。只有在一个不曾被混乱触动过的地方——就是白天横着一座笨重的石桥的那个地方——透过雾气奇怪地可以看到一个很大的钻石群。

一个用暖手筒捂住脸的女人的影子沿着莫依卡河朝那个院门口奔去,每天黄昏她都从那里跑出来,现在,在那个院门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坐在屋前冰冷的台阶上。院门在她面前打开了;她进去后,院门随即关上了;黑暗围住了她,就像一切都随她倒塌了一样。黑暗中,太太在院门内想到的,全是日常普通的事,瞧她马上就要吩咐把茶炊点上火;她已经一只手伸到屋门的门铃上了,可——这时发现:好像有个人在她跟前从台阶上站立起来,那人像是戴着假面具。

当屋门打开时,门里的一道亮光刹那间照到漆黑的院内,受惊的女仆的一声惊呼向她证实了一切,在开着的门里首先露出的是过道和淀粉浆得太多的包发帽;接着,过道和包发帽——同时都晃晃悠悠地消失了。耀眼的亮光中显示出一幅无法描述的景象,太太的黑色轮廓扑进打开着的门里。

在她背后,黑暗中沙沙沙响着站出一个丑陋的大胡子来,他一身深红色,抖动着假面具。

在黑暗处可以看到一件尼古拉式的皮外套(53)怎样无声地缓慢地从沙沙响的丝绸肩膀上落下来,有一双鲜红的手懒洋洋地伸到门上,这时,门当然已经关上了,它切断了亮光,大门的台阶又恢复到了完全空荡荡的黑暗之中:这样,在跨越死亡之门的同时,我们把身体又扔回到刚才有亮光照着而这时突然变得漆黑的深渊里。

……

一秒钟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蹦到了马路上,他那件外套的下摆底下,露出一块吊着的红丝绸;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缩进尼古拉式的外套里,朝大桥的方向飞奔而去。

……

彼得堡,彼得堡!

在漫雾的包围中,你还在追踪我那无聊的大脑游戏:你——冷酷无情的折磨者;你——不安静的幽灵;你往往使我想到年岁;我在你那可怕的大街上奔跑,并跑到从陆地的边缘处开始的那座铁桥上,以便通往无边的远方;在涅瓦河那边,在另一个世界的绿色的远方——重建岛屿和房子的幻影,抱着空虚的、以为那边就是现实的希望,因为它——是个没有号哭的广阔天地,不把惨白的烟云驱散到彼得堡的马路上。

那些从岛上来的不安静的影子,拖拉着双腿走着,它们像一串重复出现的幻觉,通过大街反映出来,它们在像镜子对着镜子相互反映的大街上相互追赶,在那里,最短促的一瞬间扩展成为永恒的无限:在从一个大门口到一个大门口地慢慢踱步中度过岁月。

啊,电灯光下闪烁的大桥!

我记得一个关键的时刻,九月的一个夜晚,我跨过你那潮湿的栏杆:刹那间——连我的身体仿佛也飞进了漫雾里。

啊,长满杆状菌的发绿的河水!

再过一瞬间,您会把我也变成我自己的影子的。一个保留着居民面目的不安静的影子,会模糊不清地出现在运河边上潮湿的穿堂风中。过往的行人会在自己的肩膀后边发现:一顶圆顶礼帽,一个身体,一件大衣,一双耳朵,一个鼻子和一撮小胡子……

他继续往前走到铁桥。

铸铁桥上,他会转过身来,结果什么也没有瞅见。在潮湿的栏杆上,在长满杆状菌的发绿的水面上,在涅瓦河边的穿堂风中飘忽的,只有——一顶圆顶礼帽,一个身体,一双耳朵,一个鼻子和一撮小胡子。

你永远不会忘记他!

在这一章里,我们看到了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通过参政员的房子,通过头脑里同样装着自己无聊的思想的参政员的儿子,我们还看到了参政员的无聊的思想;最后,我们还看到了无聊的影子——陌生人。

这个影子是通过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的意识偶然产生的,它在那里的存在是瞬息即逝、不牢靠的。但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是影子的意识,因为连他——也只有短暂的存在,是作者想象的产物:无用的、无聊的、大脑的游戏。

向四面八方展开幻想的各种图景后,作者应当赶快把它们清除掉,用哪怕就这么一个句子把叙述的线条扯断也好。但是……作者不会这么干的,他对此有充分的权利。

大脑的游戏——只是个假面具,在这个假面具的掩饰下,我们不知道的一些力量进入到大脑里:就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由我们的大脑编织出来的,他还是能用另一种即在夜间进行进攻的惊人的存在吓唬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具备这种存在的象征标志,他的全部大脑的游戏都具备这种存在的象征标志。

既然他的大脑拿神秘的陌生人玩得出了神,那个陌生人——就有,真的有。只要参政员连同类似的思想存在着,他就不会从彼得堡的大街上消失,因为思想也——存在着。

我们的陌生人会来的——一个现实的陌生人!我们的陌生人的两个影子将是现实的影子。

是的,那些暗黝黝的影子将随着陌生人的足迹,就像陌生人自己直接跟踪参政员一样。是的,读者,年迈的参政员还将乘自己的黑色四轮轿式马车追逐你:而且从现在起,你永远也不会忘记他!

第一章结束


(1)题词出自亚历山大·普希金的长诗《铜骑士》。——原注

(2)据《圣经》记载,闪是诺亚的长子,其众多的后裔统称闪米特人,而赫梯族是诺亚的幼子含的后裔。因此,这里虽典出《圣经》,却与《圣经》记载不符。另外,所提“红皮肤种族”含有讽刺的意思。——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