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讲一次会引起种种后果的约会(第12/21页)

“您在说些什么?……不,您等等,等等,我小柜子里有白兰地——想喝吗?”

“不反对……”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手伸到小柜子里;一个多棱的玻璃酒瓶和两只多棱的高脚小酒杯,很快摆在了客人面前。

同客人们谈话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通常用白兰地招待。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非常随便地(同所有的阿勃列乌霍夫们一样,他也非常随便)给客人斟白兰地,同时仍一直在想,觉得对他来说现在正是完全拒绝当时那个建议的最好时机;但当他想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思想时,又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因为怯懦,他不想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出怯懦来;此外还有,在也可以采用书面形式加以拒绝的时候,他为不必以极微妙的谈话使自己遭罪而高兴。

“我正在读柯南道尔,为了休息,”他像爆炒豆子般地说,“您不要生气,这是玩笑,当然。其实,就算不是玩笑,如果要承认的话,对您来说,我读书的范围同样也是不合理的:我在读诺斯替教(29)史、格里戈利·尼斯基(30)、西里阿宁(31)和《新约》的《启示录》。在这一点上,您知道——我有优势,不管怎么说——我是运动中从前线调到总部(根据功劳)的一名团长。对,对,对,我是团长。显然是因为多年的功劳,可瞧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尽管聪明,懂得方法,您——军士一个。您,首先是个军士,因为您是理论家;而说到理论,在我们的将军们那里——情况不大好,您可是也承认——不大好。而且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高级僧侣,高级僧侣则来自修士。一个研究过哈内克(32)的年轻学联分子,但绕过经验的阶段,没有当过苦行僧——在高级僧侣看来,只不过是教会的可怜附庸;您和您的全部理论——都是附庸;请您相信,是可怜的附庸。”

“知道吗,我在您的话里听出了点民意党人的味道。”

“这又怎么呢?是民意党人有力量,而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不过,请原谅,我扯远了……我在说什么?对,在说服务年限和阅历。这么说吧:我的精神食粮的独特性全部来自同一种古怪行为;我同所有佩戴格奥尔基(33)、夸夸其谈的斗士一样,是个革命的夸夸其谈者——对一个老的夸夸其谈者,一个刀术高超的人,大家都会原谅的。”

陌生人沉思起来,斟了一杯酒:喝了——又满上。

“是啊,我怎么也找不到称心如意的自我,我好像就这样度过业余的时间——在四堵黄色的墙里边,我的声誉在提高,社会不断重复着我的那个党内外号,可是对我能以人相待的人的圈子,请您相信,等于零;人们头一次认清我,是我待在零下四十五度处的那个光荣的时刻……”

“您可是被流放过?”

“对,在雅库茨克省。”

一阵尴尬的沉默。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从小窗口看了看涅瓦河流过的一边,那里弥漫着一片灰白色的污脏;那里是陆地的边缘,那里是无限的终端;那里,阴毒的十月已经透过灰白色的污脏悄声地在絮絮叨叨,同时以风和眼泪拍打着玻璃;玻璃上眼泪般的雨珠子互相追逐着,以便汇成一道道流水,画出钩子形弯弯曲曲的文字模样;烟囱里响彻着风儿甜蜜的呼啸,一张由黑黝黝的烟囱织成的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往天空中输放自己的浓烟;浓烟过去了,把尾巴留在深色的水面上。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将嘴唇凑到酒杯口,看了看黄色的液体:他的双手在颤抖。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现在仔细听完客人的叙述,带着某种……几乎是憎恶的口气说:

“那么对一般人呢,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我希望您暂时谈的是自己的理想,还一个词儿也没有?……”

“当然,我暂时不表示意见。”

“这就是说,您在撒谎,请原谅,但实质不在乎说不说——您毕竟在撒谎,而且始终在撒谎。”

陌生人吃惊地瞟了一眼,继续不知趣地说:

“眼下我什么都读,并在想:所有这一切,绝对只为自己一个人。正因为这,我才读格里戈利·尼斯基。”

一阵沉默。又喝完一杯,倒过杯子,在卷烟的烟雾中,陌生人看上去像个胜利者;当然,他一直抽着烟。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破了沉默。

“那么,从雅库茨克省回来后呢?”

“我成功地从雅库茨克省逃跑了,我是被藏在装载圆白菜大车底部的一个大圆桶里运出来的;现在,我还是我现在的样子——地下工作者,只是您别以为我的行动是为了社会的空想或您的那种铁路线般的思维——您的那些范畴使我想起轨道,而您的生活——好像是在轨道上飞奔的车厢。那时候,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尼采哲学的信徒,要知道,就连您——您的那些铁路线的工程师,示意图和方案的作者——您也是尼采哲学的信徒,只是您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好了,瞧吧,对我们,即尼采哲学的信徒们来说,热衷于宣传的和为社会本能操劳的群众(您大概会说)变成了一种执行机器(也是你们工程师的用语),在那里,人们(甚至像您这样的人)——是一个键盘,钢琴家的手指头(注意:这是我的用语)为困难而克服困难,自由地弹奏;只要有个毫无出息的党员在音乐会舞台下听着贝多芬的神奇美妙的音响,对演员及对贝多芬来说——实质不在音响,而在于某种七和弦。您可懂得什么叫七和弦?我们大家都是这样。”

“也就是革命的运动员。”

“这有什么,难道运动员不是演员?我是个对艺术怀有纯洁的爱情的运动员,因此,我——是个演员。从社会的一个不成形的泥团可以很好地塑出永久性的绝妙半身像。”

“可是对不起,对不起——您陷入了矛盾:七和弦,也就是公式、术语和半身像,也就是某种活生生的东西?技术——和创作灵感?对技术,我非常了解。”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激动地揪着自己花花绿绿坐垫上的马鬃毛,他认为没有必要进行一场理论争吵,他习惯于正确地进行争论,不从一个问题转到另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