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讲一次会引起种种后果的约会(第11/21页)
背后听到陌生人在说:
“我说的每句话都很乱。我想说一个词,结果说出来的却完全是另一个意思:我总在周围或附近转来转去……要不,我突然忘了一些最普通日常的东西怎么个叫法;有时候想起了什么,却又怀疑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我死死地记住——灯,灯,灯,可是后来突然发现,竟找不到这个词:灯。有时候,连个可以问一声的人都没有;再说即使有人在,随便谁都问——您知道吗,不好意思——人家会把你当成神经病的。”
“嘿,您说什么……”
顺便提一句小包裹: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客人关于对包裹要小心些的话稍细心点,他显然应该明白,他以为最平安无事的小包裹并不那么平安无事,不过我重复一遍,当时他只热衷于那照片;他是那么热衷,以至陌生人说的话没有进入他的脑子。而且这时他听到了个别词儿,也未必明白其含意。而在他背后,还听到声音很细却很响亮地在说:
“像我这样一个被开除的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生活艰难啊,在托里切利真空(28)里……”
“托里切利真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觉得奇怪,他没有转过身,什么也没有听清楚。
“正是——托里切利真空,而且这,您注意到,是为了社会生活。社会生活,社会——可是请允许问一句,我看到了什么样的社会?是某个人的社会,您知道这个人,是我住的客栈老板马特维·莫尔佐夫的社会,是灰色潮虫的社会——嘘……我住的亭子间长了潮虫……啊,怎么样?您喜欢这样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是啊,您知道……”
“共同的事业!对我来说,它其实早已成了不允许我与别人见面的个人的事业:要知道,共同的事业并没有把我从活人的名单上勾销。”
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看样子是完全偶然地谈起自己喜爱的题目的,可是,完全偶然地一谈起自己喜爱的题目,他显然也忘了自己那个湿淋淋的小包裹,甚至忘了消耗了多少支香烟,它们使屋里的烟味更重了。同所有万不得已被迫保持沉默和本性爱说话的人一样,他有时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需要,把自己思想的结论告诉别人,不管对方是谁:朋友,敌人,客栈老板,警察,孩子,甚至……陈列在窗户上的理发店发型模特儿。夜里,陌生人有时同自己交谈。在花花绿绿的豪华会客室里,这种想说话的要求突然不可遏制地觉醒了,就像是被迫一个月没有喝过酒的狂饮症患者。
“我——不是开玩笑:有什么玩笑好开的;要知道,我在这可笑的情况中已经生活了两年多;这是您可以开的玩笑,您,一个社会各方面都欢迎的人;而我的社会——是一个臭虫和潮虫的社会。我是——我。您在听我说吗?”
“当然在听。”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现在真的在听了。
“我是——我,可他们对我说,好像我——不是我,而是某个什么‘我们’。请允许问一句——这是为什么?瞧,记忆又不行了——不好的征兆,不好的征兆,说明大脑已经开始某种失调。”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地来回迈步走着。“您知道,孤独要命地折磨着我,有时甚至让人生气:共同的事业,社会平等,可是……”
陌生人说到这里突然中断了,因为挡着桌子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现在已经向陌生人转过身来,他于是看到后者已经在他的小书房里来回迈步,把烟灰抖落在桌子上和红色丝绸多米诺式斗篷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发觉了这一切后,由于某种理智无法思议的原因,他的脸一下红了,并马上跑过去拿多米诺式斗篷,他这样做只促使陌生人大脑里注意力的转换。
“多好的一件多米诺式斗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向多米诺式斗篷跑过去,就好像他想用花色的睡衣把斗篷盖上,可是晚了:陌生人已经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那闪闪发亮沙沙作响的丝绸:
“绝好的丝绸……一定很贵。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样子常参加假面舞会……”
可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变得更红了:
“就这样,有时随便……”
他几乎是把多米诺式斗篷夺过来,把它当作一件罪证似的收藏到柜子里;他就像一个被捉住的小偷,慌慌张张把多米诺收藏起来;就像一个小偷,又回过头去取假面具;把一切都收藏好了后,他才放心了,同时沉重地呼吸着,并疑虑重重地看看陌生人。但是,应当承认,陌生人已经忘了多米诺式斗篷,现在又回到自己喜爱的题目,一直继续来回走着,边走边抖撒烟灰。
“哈,哈,哈!”陌生人哈哈大笑,同时边走边急速地抽着烟。“您觉得奇怪,我怎么会至今是不无名气的运动的一员?这个运动对有些人是解放,而对另一些就像您老爷子那样的人,则相当为难。我自己也觉得奇怪:直到最近我都严格遵守既定的纲领行动,这全是无稽之谈。要知道,这——您听着:我是按自己的考虑处理自己的行动的,但是有什么办法,我的观察、考虑每次给他们的活动添入的,仅仅只一点儿新的印迹;老实说,不是我参加了党,而是党在我心里……这使您感到奇怪吗?”
“是啊,应当承认,这使我感到奇怪;还应当承认,我也许完全不会同你们一起行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开始更留神倾听陌生人说的话,他的话说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清楚、响亮了。
“可是,您还是从我手上收下了我的小包裹;瞧,可见我们在一致行动。”
“啊,这不能算,这算什么行动……”
“噢,当然,当然,”陌生人打断他说,“我这是开玩笑。”他随即默不作声了,亲切地瞅了一眼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后,这下便完全放开地说了。
“您知道吗,我早就想见到您,真诚地谈一谈;我是这么难得同谁相见。我想谈谈自己。要知道,不仅对运动的敌人,就是对它不很同情的人,我——都是捉摸不定的。就是所谓革命的精华,而奇怪的是,对社会现象的研究方法,您全懂,您深入研究图表、统计学,大概您还完全熟悉马克思;可是我——我什么也没有读过;您别以为我一无所知,我学识渊博,而且很渊博,我只是不熟悉那个,不熟悉统计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