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讲一次会引起种种后果的约会(第9/21页)

这些天里,凯姆那边有个地方的地段警官,日子过得就这么痛苦:彼得堡、莫斯科、奥伦堡、塔什干、索尔维契戈德斯克,总之,俄罗斯帝国版图上所有那些(省辖、县辖和非行政中心的县辖)城镇的地段警官的日子,都是如此。

彼得堡处于烟囱林立的工厂包围之中。

一大早,成千上万的人群就缓缓向它拥去,郊区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没完没了的人群。所有工厂当时都可怕地动荡起来了,人群里的工人代表毫无例外地都成了夸夸其谈的家伙。一支勃朗宁手枪在他们中间传来传去,还有别的东西。在那里,通常的人流这几天里无限地增多了,这些人流互相汇合成多脑袋、多嗓门的黑压压的一片。工厂监督员这时抓起电话筒——照例,他一拿起电话筒,往往就出现这样的情况:人群中飞出的石头暴雨般落在窗玻璃上。

笼罩在彼得堡四周围的不安情况,不知怎么也传到了彼得堡最中心的地区,先是控制了岛屿,经过里捷依路和尼古拉耶夫斯基桥,再从那里拥到涅瓦大街;涅瓦大街上,人群虽然还是像一条多足虫在蠕动,但多足虫的各个部位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旁观者的富有经验的目光早已注意到一顶压到前额、从鲜血染红的满洲土地上带到这里来的毛茸茸的黑皮帽:那是有个夸夸其谈的人阔步从涅瓦大街上走过,过往的高筒大礼帽的比例降低了;夸夸其谈的人发现这里还是老样子,他耸了耸肩膀,把自己冻僵的手指头塞在袖子管里。涅瓦大街上还出现了反政府小伙子们不安的惊叫声,他们挥舞着红色的小报,是从火车站拼着命跑到海军部大厦(22)来的。

在其他的一切方面,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只是有一次,由神甫们陪同的人群挤满了涅瓦大街:他们双手举着一具教授的棺材,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前面是绿色的海洋,血一样鲜红的丝绸条带在高高飘扬(23)。

连日雾蒙蒙的古怪天气:阴毒的十月,一片冰天雪地;猛烈的旋风刮得满城都是冰冻的尘埃;金黄树叶的悄声细语顺从地飘落在夏日花园的小径上,顺从地飘落在脚下的,还有沙沙作响的一片深红色,以便卷曲着追赶徒步过客的行踪,嘁嘁喳喳用树叶编织出橙黄色的零散话语;整个八月充斥着林海绿波的山雀的甜蜜喳喳尖叫声,如今在林海绿波中早已听不见了,夏日花园的山雀现在只是孤零零地在黑黝黝的枯枝间,在铜栏杆及彼得的小屋(24)的房顶上跳来跳去。

白天是这样。而夜间——夜间你曾出去,到这偏僻市郊的空旷地方,去听过那种讨厌的、凶恶的“呜呜”声吗?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在空旷地方发出这种声音;声音——有那种声音吗?如果有这种声音,它无疑是另一个世界的:这种声音具有罕见的威力,并很清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在莫斯科、彼得堡、萨拉托夫市郊的田野里都这么不很响亮地鸣叫着:工厂没有鸣汽笛,天没有刮风,也没有狗叫。

你听到了一千九百零五年这十月之歌?这歌声从前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这歌声:永远没有。

亲爱的德里维克呼唤我

经过机关的阶梯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只手扶在冰冰凉的大理石栏杆上,脚尖被地毯绊住——差点儿摔了一跤。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因此很自然,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先入之见)停在了大臣的巨幅照片上,大臣始终用阴郁而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前方。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拉过门铃,便有一股寒气袭来:机关里供暖不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觉得这个洁白的房间像一片平原。

他害怕开阔的空间。

他对开阔的空间,比对曲线、断线和角体更害怕;乡下的风景简直使他恐惧:那里,在冰天雪地和森林的冠状棱形线上,暴风雪常常刮得空气来回流动;由于偶然的一时糊涂,在那里他差点儿给冻僵。

那是在五十年前。

在这孤零零一个人被冻僵的时刻,仿佛有人把冰凉的手指残忍地插到他胸口,残忍地触摸他的心脏,这只冰手引导着他。随着这只冰手,他在仕途上平步青云,眼前具有的依旧是那个决定命运的不可思议的空间;那里,从那里——一只冰手在召唤,一种无限的东西在飞奔:俄罗斯帝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在城市的大墙外面待了很多年,他全身心地憎恶孤寂边远的县城、乡村小屋及歇在稻草人上的乌鸦。只有一次,他鼓起勇气乘坐特别快车,带着特殊使命,从彼得堡出发到东京去。

关于自己在东京的情况,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谁也没有说过。

是啊——因为大臣的照片……他多次对大臣说过:

“俄罗斯——是狼群在上面跑来跑去数百年的冰天雪地……”

大臣伸出一只洁白的手抚摸着精心修剪过的胡子,同时用柔和的和满心亲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叹口气。大臣把整整一批可控制的机构看成是痛苦的、要作出牺牲的和折磨自己的十字架,他准备完成使命后就退休……

但是,他死了。

他现在已经安息在棺材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现在——完全是一个人;他的后面——岁月已逝向无限;前面——一只冰手揭开了——无限。

迎面在飞奔的,是无限。

俄罗斯,俄罗斯!看到了——你,他看到了你!

这是你用风、雪、雨、结起的薄冰和暴风雪在大吼——是你用千百万活生生祈求的声音在大吼!参政员在这一瞬间觉得,仿佛空地里一具孤零零隆起的棺材上有个声音在呼唤他;那边——一个孤零零的十字架没有摇晃;长明灯面对卷着雪的旋风没有眨眼;只有几头饿狼在风中哀号,准备回窝。

随着时间的推移,参政员身上那种对开阔空间的害怕无疑是发展了。

病情加重了:从那个悲剧性的死亡之日起,不错,亡友的形象夜间常来拜访他,在漫漫长夜里伸出一只洁白的手抚摸着精心修剪过的胡子,同时用柔和的目光看看他,因为亡友的形象在意识里现在常常同这样的诗句结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