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讲一次会引起种种后果的约会(第7/21页)

“请脱下大衣。”

仆人客气地提醒说,怎么也不能穿着大衣进少爷的房间,陌生人便无所顾忌地把自己那件已在仆人手上的潮湿大衣掸掸干净。现在,他穿着一套被虫蛀了的灰格子西装站着。发觉仆人想伸过手来接湿包裹,我的这位陌生人忽然变得脸红耳赤了;在脸红耳赤的同时,他还更加倍地感到不好意思了:

“不,不……”

“请交给我……”

“不,这个我自己拿……”

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还是穿着捅出窟窿的皮鞋,一步一颠地踩着精光滑亮的镶木地板;他带着惊讶的目光,忽东忽西地张望着房里豪华的配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特别仔细地撩起睡衣下摆,走在陌生人的前头。但是,他们在这些珠光宝气的配景中的默默旅游,使两人都觉得难受:两人都忧郁地沉默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很容易地不使自己的脸而以自己五颜六色的背部对着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正因为这样,不错,笑容也始终不曾从他在这之前勉强微笑着的嘴唇上消失。我们私下坦率地指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害怕了,他的脑袋里很快地在打转:“大概是一个什么募捐团体——为了某个遭受苦难的工人;万不得已时——准备武器……”而心里则在苦恼地隐隐作痛:“不不——不是这,而要是那事呢?”

到了自己书房的橡木门跟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忽然向陌生人急转过身子,两人的脸上霎时间掠过一丝微笑,两人都突然用期待的神情互相面对面地看了看对方。

“那么请吧……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您用不着操心……”

“您请……”

“啊不,不……”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会客室同他严肃的书房完全相反:它同……那件,那件布哈拉睡衣一样,花花绿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睡衣,这么说吧,是会客室里所有陈设的继续:例如低矮的长沙发,它很容易使人想起东方的织锦面卧榻;布哈拉睡衣在深褐色的小板凳上得到继续。小板凳上镶嵌着一条条细小的象牙和螺钿;睡衣还进而在黑人用厚厚的死犀牛皮做的盾上,以及一支箭把很重、并生了锈的苏丹箭上得到继续,不知为什么把这支箭挂在这里的墙上;最后,睡衣还在那张斑豹皮上得到继续,那豹正张开大嘴扑向他们的脚部;小板凳上放着深蓝色的水烟用具和一只呈半月形朝上的多孔球状金三足烟灰缸;而令人吃惊的是那个五彩鸟笼,有几只绿虎皮鹦鹉在里边时不时地拍拍翅膀。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那条花花绿绿的小板凳推到客人面前: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在凳子边上坐下来,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廉价香烟。

“可以吗?”

“请便吧。”

“您本人不抽烟?”

“不,没有这个习惯……”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马上又感到不好意思,便补充说:

“其实,别人抽时,那就……”

“您打开通风的小窗?”

“您说什么,什么!……”

“有通风器?”

“啊,不……完全不是——我想说,我对抽烟感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急忙说,但不听他说的客人继续打断他:

“您就走出房间?”

“啊,不对,我想说我喜欢闻烟味,特别是香烟的。”

“不必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全不必……吸过烟后……”

“是吗?……”

“应当……”

“是这样吗?”

“赶快给房间透透风。”

“您说什么呀,噢,您说什么呀!”

“把通风的小窗、通风器都打开。”

“不必,不必……”

……

“别为抽烟辩护,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是凭经验对您这么说的……烟渗入灰色的大脑物质……大脑半球就会发生障碍,机体就会全面萎靡不振……”

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亲昵地使了个郑重其事的眼色,陌生人随即发现,主人还是怀疑灰色的大脑物质的渗透性,只是出于一个好客的主人的习惯才不再同他辩论。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于是开始伤心地捋起自己的黑小胡子来:

“您看看我的脸。”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找到眼镜,便把自己一眨一眨的眼皮直贴到陌生人的脸部前边。

“您看到了脸?”

“对,一张脸……”

“一张苍白的脸……”

“对,有点儿苍白。”说着,阿勃列乌霍夫的脸颊上露出全部种种可能的谦恭和客气的表情。

“一张完全发青的、满面烟容的脸,”陌生人打断他说,“一张抽烟人的脸。我会弄得您满屋烟味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早已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重预感,仿佛室内空气里弥漫的是铅,而不是烟;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他的大脑半球怎样发生障碍,他的机体怎样变得全面萎靡不振。但他现在考虑的不是烟的特性,他考虑的是自己怎样自尊地摆脱这种微妙的处境。“如果陌生人,如果……”他想,“处于那种冒险的情况,自己怎么办……”

这种铅一样的沉重感觉同正在腾升起缕缕青烟的廉价香烟毫无关系,它首先是因为主人感到受压抑的一种精神状态。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分分秒秒地等待着,这位令人不安的来访者会打断胡扯,这种胡扯看来出于唯一的目的——用等待折磨他,是的,打断自己的胡扯,并提醒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当时许诺的通过借助古怪的陌生人——怎么确切地说呢……

一句话,当时曾答应过对自己来说一项可怕的任务,这任务他必须付出不仅仅只是荣誉才能完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许下那可怕的承诺,也许只是出于绝望;一件日常生活上的倒霉事儿促使他这样做;后来,那倒霉事渐渐平息了。原以为,那可怕的承诺已经自然失效,但是,可怕的承诺依然有效。即使就凭没有宣布撤回这一点,它也依然有效。老实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彻底把它给忘了。可在一个轻率小组的集体会议上,人们仍继续提到了它,这个承诺,而正在这时候,因为倒霉事对生活产生的痛苦感觉平息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本人无疑把自己的承诺看成是开玩笑性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