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这里,叙述的线索中断了(第24/26页)
他中断了话头。
“不,不要,不要,”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几乎嚷嚷起来,他拉开妻子的手,准备去把电灯打开,“不是往这里,不是现在——到这个房间里来。”
接着,他使劲把她拖到自己的书房里。
在书房里,各种东西已经清晰可见,一时间,仿佛那由桌子、墙壁及几乎平躺着的影子和杂乱的刮脸用具的线条组成的灰蒙蒙的一串——只不过是一条悬在空中的花边图案,一个蜘蛛网。透过这个最细最薄的蜘蛛网,可以看到窗外黎明时怯生生的温柔的天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脸显得模糊不清,当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凑到这张脸的紧跟前时,她终于发现自己面前……不,这——真难以描述,她发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张完全发青的无名的白痴的脸,这张脸正抱歉地露出在外边。
“您干了什么?您把胡子全刮光了?您真的简直是一个傻瓜!……”
“您知道吗,索妞什卡,”他凑到她耳边呼哧呼哧惊恐地低声说,“这里有一个情况……”
但她不听丈夫说,怀着下意识的不安心情跑去查看所有的房间。跟在她后面从书房里出来的,是一阵眼泪汪汪和出声地抽泣着的叫喊:
“你会发现我们家一片乱糟糟的……”
“你知道吗,我的朋友,我在修天花板……”
“那边天花板吱吱响……”
“应当……”
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全然不听,她面对掉在地毯上的一大堆碎泥灰惊恐地站在那儿,泥灰中间露出一个掉在地板上的黑黝黝的挂钩,被猛烈地推到一边的桌子上倒着一把椅子,不久前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还躺在上面阅读昂里·贝尚松的软沙发床上——软沙发床上翘着一个套圈。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浑身哆嗦起来,她愣住了,弯下腰去。
窗外那边忽然冒出轻飘飘的火焰,一切都突然被照得亮堂堂的,玫瑰色波浪般的云彩像一张碎珠母织成的网飘进火焰里,网的破口处这时正露出稀薄的浅蓝色。一切都染成了这种浅蓝色,一切都充满羞怯的颤抖,一切都充满惊恐的疑问:“不然怎么?还能怎么?难道我——没有发亮?”那边,在窗户上,在尖顶上,颤抖越来越频繁了;那边,在高高的尖顶上,高高地闪烁着红宝石般的亮光。突然,一阵很轻微的声音从她心头通过:初升的太阳把一道浅玫瑰色的浅色地毯般的光芒从窗户斜着照进来,落在灰蒙蒙的套圈上时,对她来说,一切也就明如白昼了。她心里充满突如其来的颤抖和惊恐的疑问:“不然怎么?还能怎么?为什么我忘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立刻弯下身去,把一只手伸到绳子上,绳子上飘拂着最柔和的玫瑰色花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吻了吻绳子,并轻声哭了。一个遥远的和重新返回的童年的形象(一个没有完全忘却的形象——她在什么地方见到了他:不久前,今天,在什么地方来着?)。这个形象在她头上升腾起来,升腾起来,已经出现在她背后。可是当她往背后转过身子时,她看清楚了:背后站着她的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瘦高个子,忧伤,脸刮得光光的——正向她投过浅蓝色的温顺的目光:
“原谅我,索妞什卡!”
不知为什么她拜倒在他脚下,抱住他的双脚哭道:
“可怜的,可怜的,我亲爱的!……”
他们俩互相悄悄说了些什么,上帝知道。这就留在他们俩之间了;看得到的是,在朝霞的照映下,他的一只干燥的手举到了她头上:
“上帝会宽恕的……上帝会宽恕的……”
一个脸刮得光光的脑袋如此幸福地在哈哈大笑:当天空中欢腾地冒出这么轻飘飘的火焰的时候,谁会不笑呢?
朵朵红瑰色的云彩顺着莫依卡河上空飘过去:这是一艘驶过的小汽轮的烟囱放出的云朵。船尾闪泛起一道绿莹莹的浪花,浪花拍击着河岸,退回时呈现一片琥珀色,在这里,在那里——迸发出——金黄的星火,在这里,在那里——迸发出——钻石般的光泽。从岸边退回的浪花与迎它而来的后浪相撞在一起,两条浪花因此开始一弯一扭像一条条蛇似的向四周围扩展开来。有只小船开进一弯一扭的水域里,所有的蛇随即被切割成宝石色的弧线,所有这些弧线又立即搅在一起,成了一堆银丝,它们牵引着在水面上漂游摇晃的星星。但是,水浪一会儿就平静下来了,河水变得平坦舒展了,上面所有的星星也就消失了。现在,石砌的两道堤岸间流淌着的又是绿莹莹、亮晶晶的水平面。古怪地矗立在一侧岸上的白柱子绿色建筑物,作为文艺复兴的一处生动体现,像一件升向天空的墨绿色雕塑品。
居民
一条条僻静的小胡同、胡同、普通的马路、大街,远远地伸展着通向那里,通到这里;黑暗中,一会儿露出房子高层上方用笨重的砖块砌成的一个侧面,一会儿露出大门口的一堵墙,那里上方站着两个双手举着石砌阳台凸出部分的石雕埃及人。绕过房子的高层上方,绕过房子砖块砌成的一个侧面,绕着所有极其笨重的庞大建筑——从黑暗到黑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克服所有的困难,在雾蒙蒙的彼得堡走呀,走呀,走呀——他面前终于露出一道灰兮兮开始有点霉烂的板墙。
这时有个地方的一道小门从侧面迅速打开了,并继续开着,从里边冒出白茫茫的水蒸气,传出骂人的话、巴拉莱依卡琴的可怜的叮当声和歌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由得留神听那歌声,同时环视着毫无生气的门下空隙、随风叮咚响的路灯和厕所。
那歌声唱道:
我们的精神在飞翔,父亲,
要飞到天空,飞向你。
我们衷心感激你,
还为了食品。
歌声这么唱着。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怀疑居民身上有某种在马车的玻璃门外传播的卑鄙的东西(要知道,按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计算,从最近一道门到马车门口相距好几十亿俄里)。接着,所有的空间都挪动了位置:居民的生活突然通过门下的空隙、墙壁把他圈了起来,而居民本身则在他面前成了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