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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讲鼻子边上有个赘疣的先生及一个内容可怕的沙丁鱼罐头盒(第12/18页)

“我们拿太太……怎么办呢?”

这时他看到了谢苗内奇。

他把母亲回来这件事完全给忘了;可是她,母亲,已经回来了;和她一起回来的,是老一套的——礼仪、排场,还有童年及十二位女家庭教师,其中每一位都是一种可怕景象的化身。

“对……我不知道,真的……”

谢苗内奇在他面前关切地抿着自己衰老的嘴唇。

“报告老爷还是怎么?”

“难道爸爸还不知道?”

“我不敢……”

“那就去吧,告诉他……”

“我这就去……这就去说……”

接着,谢苗内奇便向走廊走去了。

老一套回来了;不,老一套是回不来的;老一套如果回来,那么看上去也会是另一种样子。老一套在看着他——可怕!

一切,一切,一切:这闪烁发亮的太阳光,墙壁,身体,心灵——全都得倒毙;全都正在倒毙;正在倒毙;而且——将发生——梦呓,无底深渊,炸弹。

炸弹——是瓦斯的迅速膨胀……瓦斯膨胀时的旋转在他身上引起某种遗忘了的野蛮现象,他从肺部向空中无力地吐出一声叹息。

柯连卡小时候常常说梦话:夜里有时有一团又轻又软的有弹性的东西在他眼前蹦蹦跳跳,它不是——橡皮的,也不是——用什么很古怪的材料做的。这又轻又软的有弹性的东西接触到地板时,地板上就会发出低低的闷声闷气的音响:彼波——彼波维奇。接着又是一声:彼波——彼波维奇。忽然间,这一团东西可怕地膨胀起来,变成一个球形模样的胖子先生;这胖子先生则成了一个令人感到压抑的球,它一个劲儿地膨胀起来,膨胀起来,膨胀起来,并有彻底掉下来破裂的危险。

它在膨胀起来,成为一个令人感到压抑的球并将要破裂的同时,还蹦蹦跳跳变成一团鲜红色飞到跟前,碰得地板发出低低的闷声闷气的音响:

“彼波……”

“彼波维奇……”

“彼波……”

接着,便破裂成几块。

处在梦幻中的柯连卡,便开始大声嚷嚷一些无聊的胡说八道的玩意儿——全是一个意思:他也变成圆的了,他——也是一个圆的零,他身上的一切全都成了零——全变成零了——变成零……

女家庭教师卡罗琳娜·卡尔洛夫娜,一个波罗的海一带的德国女人,身穿一件白色的短睡衣,头上打着个非常难看的蝴蝶结——像对待他刚才的惊吓一样,听到叫喊便从自己松软的床上跳起来,通过蜡烛的黄色光圈生气地瞧着他,而那光圈——在扩大,扩大,扩大。卡罗琳娜·卡尔洛夫娜连连重复说:

“静静,好柯连卡,这——是人在长大……”

她不是在照看人,而是在——说丧气话;那也不是人在长大——是扩大,扩大开来,鼓胀起来,破裂。

彼波·彼波维奇·彼波……(10)

“怎么,我,说梦话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冰凉的手指放在前额上,将发生——梦呓,无底深渊,炸弹。

而窗户上,在窗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河岸低矮下去、冷冰冰的岛上建筑物顺从地竖立着的地方,彼得保罗城楼上的旗杆正默默地、尖尖地、痛苦地、残酷地一闪一闪矗立在高高的天空中。

走廊里响着谢苗内奇的脚步声。没有什么好迟疑的了,父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正等着他。

一盒盒铅笔

参政员的书房十分简朴。中间,当然是放着一张桌子,可这不是主要的;在这里,重要得没法相比的是,靠墙的两排书架:从右边,是架子——一号,架子——三号,架子——五号;左边是二号、四号、六号架子;所有这些架子上整整齐齐放满了书。桌面中央则放着一本《平面几何学》教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通常在入睡前总要打开一本书,以便进入梦乡之前让不顺心的生活通过观看各种美妙的图形在自己的脑子里安静下来:平行六面体,平行四边形,锥体,立方体和角锥体。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一把黑靠背沙发椅上坐下来:皮包的沙发椅靠背会吸引任何一个人在那上面仰着身子坐一会儿,尤其会吸引一个因失眠而苦恼的人在清晨仰着身子坐一会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自己很古板,在困倦的清晨,他挺直身子坐在桌子边上,等待自己那个不肖儿子的到来。而在等待儿子的过程中,他拉开一个小抽屉,从那里在标有字母P的地方取出一个写着“观察”这么个标题的记事本;并往那里边,往“观察”里动手记下他为经验所证实的思想。笔尖吱吱吱响起来:“一个国家的人富有人道主义……国家的人……”

他记观察是从斜体字开始,但在斜体字上就给打断了;他背后传来一声惊恐的叹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竭力控制自己,转过身来(笔尖断了)后,他看到是谢苗内奇。

“老爷,最尊贵的大人阁下……斗胆向您报告(方才一下子忘了)……”

“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我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呢……”

“啊——是这样——嗯,是这样——嗯……”

整个身子像被雕刻出来一样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表面上看上去好像是各色条线的结合:灰的,白的,黑的,他成了一幅蚀刻版画像。

“对了,是这样,我们夫人,嗯——斗胆向您报告——安娜·彼得罗夫娜——嗯……”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突然生气地向仆人转过自己的一只特大耳朵……

“什么事——啊啊?……说大声点,我听不见。”

浑身发颤的谢苗内奇向一只正急切等待着的淡绿色耳朵侧过身子:

“夫人……安娜·彼得罗夫娜——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