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讲鼻子边上有个赘疣的先生及一个内容可怕的沙丁鱼罐头盒(第14/18页)
自然的感情!这种感情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自然的……
“考虑你的自然的感情……”
“是,爸爸,谢谢,我理解您……”
“当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两个手指插进背心口袋里,又照着对角线(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来回跑起来。“当然,你母亲返回彼得堡,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踮起脚,把目光停在儿子身上。)
“完全……”
“对我们大家来说,这都是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
“谁能想到,妈妈会回来……”
“我也是这么说,谁能想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知所措地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身子冲向前,面对地板弯着。“安娜·彼得罗夫娜会回来……”接着,又来回跑起来:“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事也许会,你有一切理由指望(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意味深长地举起自己的一个指头,就像对一群人发表重要演说似的用男低音响彻整个房间地说),导致我们家的既定之规(11)的变化,或者(他转过身子)一切仍是老样子。”
“对,我指望这样……”
“对第一种情况——我们欢迎。”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面对门口鞠了一躬。
“对第二种情况,”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惘然眨了眨眼睛,“你将见到她,当然,可是我……我……我……”
接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儿子抬起眼睛,眼睛是忧伤的:一双颤动的、受伤的扁角鹿的眼睛。
“我,柯连卡,真的,不知道,但是我想……不过,考虑到那种感情的自然特点,这事我很难向你解释清楚……”
因为朝他转过来的参政员的目光,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浑身颤抖起来,而且怪事:他感到出乎意料地突然产生——能想象得出吗?爱情?对,一种对这个注定要粉身碎骨的老暴君的爱情。
在这种感情的影响下,他向父亲扑过去,再过一刹那他就要跪倒在他的膝下了,以便向他忏悔,请求宽恕。但是老头子在看到儿子追上来的动作时又紧紧闭上自己的嘴唇,快步躲到一边,并开始厌恶地摇起双手来:
“不,不,不!得了……对——嗯,我知道你要什么!……你听我说了,现在,劳驾请让我安静。”
两个手指下命令似的敲在桌子上,一只手举了起来并指着门:
“您,仁慈的阁下,一直在欺骗我;您,仁慈的阁下,不是我的儿子;您是个——最可怕的坏蛋!”
所有这些,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是说出来,而是激动地喊出来的;这些话是突然出乎意料地蹦出来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跑到走廊上的,原来就有的窒息感和一些憎恶的想法在旋转:这些手指头,这个脖子及两只翘着的招风耳,都将变成——一堆血污。
彼波·彼波维奇·彼波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差点儿把自己的前额撞在自己的房门上;电灯咔嚓一响(它为什么咔嚓响——是太阳,太阳在那边从窗子照射进来了);他在椅子上磕了一脚,跑到了桌子跟前:
“啊呀,啊呀,啊呀……钥匙在哪儿?”
“?”
“!”
“啊!……”
“瞧——嗯……”
“好——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常常自言自语。
而且——是的,手忙脚乱了……他动手拉那只很难拉开的抽屉,抽屉不听使唤;他把抽屉里一束束捆好的信倒在桌面上;一束束信下边原来有一张六寸的大照片;目光从照片上溜过去;那上面一位模样讨人喜欢的太太投来回答的目光;带着微笑的目光——六寸大照片跑到了一边;照片底下放着个小包裹;他故作无所谓地把它放在手上掂量了掂量:里边显得重顿顿的;立刻就放下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一块毛巾打的结很快解开,那毛巾的一端像只雏鸡似的翘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个子不高,这时一副坐卧不安的样子,使人想起参政员;他更使人想起一八六〇年拍摄的相片上的参政员。
但是,他为什么这样慌乱?镇静,哦,得更加镇静!颤抖的手指怎么也解不开这结;其实也没有必要解开它;就这样也全都清清楚楚了。不过,小包裹还是解开了,真使他大为吃惊:
“一个精美的糖果盒……”
“啊!……”
“一条——带子!……”
“瞧,这有什么?”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常常自言自语。
可是当他把带子扯断时,希望破灭了(他原来指望着什么),因为那里边——在精美的糖果盒里,在粉红色的带子下边——不是巴雷厂生产的甜美糖果,而是一个普通的小洋铁罐头盒;洋铁罐头碰到手指时,使他感到一阵不愉快的凉意。
这时,他顺带注意到一个装在旁边的钟表机械装置:得从一边转动一个金属小钥匙,让一个黑箭头指在一定的钟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暗自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中出现某种空虚鄙俗和软弱无能的信心:他觉得永远不会去拧动那个小钥匙,因为一打开那机械装置就没有办法使它停止转动了。为了马上切断自己今后的任何退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金属小钥匙夹住,不知是因为手指颤抖了呢,还是因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头晕后掉进那个他全身心地想避免的无底深渊——只是,只是,小钥匙慢慢转到了一点上,然后转到了两点上。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由自主地做了个身体腾空跃起、两脚互相击拍的动作——不知怎么斜到了一边;不知怎么斜到了一边后,他又一次斜过眼睛瞅了瞅小桌子,桌子上一直依然放着一个装过油滋滋沙丁鱼(有一次他吃了沙丁鱼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东西)的黑白洋铁罐;就这么个沙丁鱼罐头盒:闪闪发亮的,圆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