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讲灰蒙蒙的一天发生的事件(第12/32页)
但是通行没有受阻:许多的圆顶礼帽,单调地、缓慢地、呆板地在女像柱脚下通过。
……
灰色的女像柱俯身观看着——自己的脚下:观看着这整个人群,一双古老的石雕眼睛里充满无限的蔑视,无限的——过量饱和,以及无限的——绝望。
啊,要是有力量!
胳膊肘伸到脑袋上面的肌肉发达的双手就会挺直;被刀刃劈伤的颅顶会猛烈地炸开;张大的嘴巴就会——发出嘶哑的、持续的绝望吼叫,你会说:“那是飓风的吼叫。”(城市的暴徒们大屠杀时,数以千计的黑黝黝戴便帽的人就是这么吼叫的)像轮船鸣响汽笛后,水蒸气涌到马路上;它脱出墙壁时从阳台脱落的泥灰就会飘扬到街道上空;泥灰还会落满结实的发出雷鸣般巨响的石块上(然后,人们很快就拿起石块去砸地方自治管理局和省地方自治局代表会议处的窗户);这尊古老的雕像就会在昏暗下来的空中画出一道急速而令人眩目的弧形线,碎成无数小石块撒落到马路上;它会变成像许多血淋淋的碎片,打在——呆板地、单调地、缓慢地经过此地的惊恐的圆顶礼帽上……
……
在彼得堡这灰蒙蒙的一天,一道笨重、豪华的门打开了。脸刮得光光的一身灰色、领口带金丝饰纽的仆人赶忙出来给马车夫信号;马儿到了大门口,一辆油漆过的轿式马车靠过来了;当弯着腰、伛偻着身子、没有洗漱、脸带病态的浮肿并耷拉下嘴唇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伸出戴着乌鸦翅膀似的手套的双手扶住(乌鸦翅膀色的)高筒大礼帽边沿时,脸刮得光光的一身灰色的仆人愣住了并双手垂直地站立着。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向双手垂直的仆人,向马车,向马车夫,向黑黝黝的大桥,向涅瓦河上冷笑的空间,投过瞬息间充满冷淡的目光,那边正依稀露出雾蒙蒙烟囱林立的远方,以及灰尘般模模糊糊矗立的已经有数万人罢工的瓦西列夫斯基岛。
双手垂直站立着的仆人砰的一声把马车门关上,门上有个古老贵族的徽记:一头正把骑士顶起的独角兽。马车很快在脏兮兮的漫雾中消失了——绕过暗洞洞黑黝黝依稀可见的伊萨基辅大教堂,绕过尼古拉皇帝骑在马上的纪念碑——消失在涅瓦大街上了,那里聚集起来的一堆堆人群正冲破木头栏杆,潮水般涌到外边,那里一幅幅轻轻响着的红布正在——迎风招展,高高飘扬;一辆马车的黑色轮廓、一个仆人的三角制帽及扬起在空中的一件外套的两侧的图形,突然进入黑黝黝毛茸茸的激动处,那里一堆堆集合起来的满洲大皮帽、有圈的帽、男式便帽便向马车扑过去,使马车玻璃啪啪啪直响。
一辆轿式马车在人群中停住了。
滚开,托姆!
“我是希望……”(14)
“您希望?”
“我希望会这样。”(15)门里边传出一个外国人的说话声。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故意迈着有力的脚步,从露台的地板上走过去,他不喜欢偷听别人的谈话。通向房间的一道门半开着。
天暗下来了,一片蓝兮兮的。
人家没有听出他的脚步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决定不去偷听人家,因此,他迈步跨过门槛。
房间里有一股很重的气味,一种混合着化妆品味的呛鼻的酸味:药品的气味。
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和通常一样,很客气。她一定要一个外国人坐到靠背椅子上,外国人正推辞。
天暗下来了,一片蓝兮兮的。
“啊,见到您真高兴……非常非常高兴见到您,擦擦脚,把外衣脱了……”
没有作相应高兴的回答,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握了握卓娅的一只手。
“我希望,您对俄国得出了很好的印象……不是吗……”她转而对一位干瘦的外国人说,“多么少见的高涨情绪?”
法国人干巴巴地回答:
“我希望……”(16)
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擦着胖乎乎的手指,变换着把自己亲切的、稍带点儿惘然的目光一会儿投向法国人,一会儿投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她有一双鼓鼓凸出的眼睛:她的眼睛凸出到了眼眶外边。卓娅·扎哈罗夫娜看上去四十来岁,她是个大脑袋的黑发女人,结实的脸颊上抹过油脂,扑粉不断地从脸上往下掉。
“可是他还没有……您不是要见他吗?”她好像不在意地问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这匆匆的提问中表现出内心的担忧,可能是包含着敌意;而也可能,还是一种憎恨;但是,这种担忧、敌意和憎恨都蒙上一层亲切:微笑和目光,就像出售的黏乎乎甜丝丝的糖果,裹着一层未经消毒检验的肮脏。
“好吧,我还是等等他。”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向法国人鞠了一躬,便伸手去拿梨(桌子上放着一个带公爵夫人图案的高脚水果盘);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把高脚水果盘挪开点,因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那么喜欢吃梨。
但是,梨归梨,起作用的不是它们。
起作用的——是声音:一个地方传来的歌声,一种完全是痛苦的、非常尖利刺耳的和甜蜜的歌声;此外,是一种带糟透了的口音的歌声。在二十世纪初,这样唱是不可能的,简直是不知害臊,在欧洲没有人这样唱。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模模糊糊觉得唱歌的——是一个放荡的深黑色头发的男人;黑头发的男人——一定是;他的胸部凹进去,陷在两个肩膀中间,并长着完全像蟑螂的眼睛;他也许还患有肺结核病;而且,大概是个南方人——敖德萨人或者甚至是个——保加利亚的瓦尔纳人(这样,或许更好些);他穿着不很整洁的内衣;常作些宣传,憎恨乡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边想着没有见到的唱歌人,一边第二次伸手去拿梨。
这时候,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一分钟都不放过法国人:
“对,对,对,我们正在经历有历史意义的重大事件……到处都是一片精神振奋和青春的活力……未来的历史学家将把这一切写进历史……您不信?请到群众大会去看看……听听那些炽热感情的流露,您会看到:到处是——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