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又名:灰蒙蒙一天发生的事件仍在继续(第24/34页)
这个由身体缩成的肉堆(不自然地蜷缩着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后退)——这个由身体缩成的肉堆用两只弯曲的瘦腿小步走着,不是向窗户——是从窗子那边(少尉挡着窗子)。与此同时,通过窗户这堆肌肉还看到(多么奇怪,这还是那个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轮船上立着的一根烟囱;他看到运河那边——一幢房子湿漉漉的屋顶,屋顶上是冷冰冰空荡荡的巨大的一片……
他后退到一个角落里——大家想想:一双铅一样黑黝黝伸出五指的手落到他的肩膀上(一只手在他的脖子上滑过去,使他的脖子感到被四十度高温烫了一下),于是他趴倒了——在角落里,四肢着地,浑身是被冰水浇过似的冷汗。
他已经打算眯上眼睛,捂住耳朵,以便不去看那张疯狂绯红的脸,不去听那种尖细刺耳的吼叫:
“啊啊啊……事儿……那种事……每个正派人,那种事……啊啊啊……每个正派人……我说什么了?对——正派人……应当干预,不顾体面、社会身份……”
在这一切特点、一切动作都是荒诞不经的情况下听这种毕竟是经过反复考虑的词语的毫无联系的交替,觉得奇怪;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里想:
“是不是要叫喊,是不是要叫人?”
不,有什么好叫喊的,叫什么人;还能叫什么人;不——晚了;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一会儿——就全都过去了;啪的一声:一拳打在了阿勃列乌霍夫头顶的墙上。
这时候,他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
在自己面前他发现:两条这样大大叉开着的腿(他正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一个晕头转向的思想——于是,不考虑后果,怯懦地龇着牙像在笑似的张大嘴巴,一脑袋乱蓬蓬散着的浅亚麻色头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两条大大叉开着的腿当间迅速爬过去,跳起来,并不假思索地直向门跑去(从窗上闪过一道呆板的房檐),但是……一双伸出五指的、接触时烫人的爪子可耻地抓住了他常礼服的下摆,礼服撕破了:昂贵的料子发出咯吱的响声。
撕破的一块后襟下摆飘到了一边:
“您停下……您停下……我……我……我……我不会……打死……您的……您等等……您不受到暴力威胁……”
接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被粗鲁地逼到一边,他的背撞在了角落上,他站在那边一个角落里,艰难地喘着气,因着所发生的严重胡闹几乎要哭出来了;而且仿佛觉得自己的头发——不是头发,倒有点像书房里被熏红的糊墙纸背景上某种发亮的东西;还有他通常是浅蓝色的眼睛,这时也因为过于巨大、冷酷的惊恐而仿佛成了黑的,因为他明白:对他大发脾气的,不是利胡金,不是受他侮辱过的军官,甚至也不是充满报复心的仇敌,而……是个无法进行谈话的疯狂的神经错乱者。这个疯狂的神经错乱者体格强壮,肌肉发达,他这时没有扑过来,但显然,会扑过来的。
可是这个神经错乱者把背转过来后(现在该给他啪地来一下),踮起脚向门走去;接着——门插上了:门那边好像有声音——有点像哭泣,有点像拖着便鞋走路。然后——一切都安静了。退路已被截断:只剩一个窗户了。
他们在关得紧紧的小房间里默默地喘着气:一个弑父者和一个神经错乱的人。
……
掉下泥灰的一间屋里空着,啪的一下门关上前放着一顶宽檐软礼帽,长沙发椅上吊着一件古怪外套的一翼;但是当小书房里靠背椅子叭的一响倒下时,对面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那间屋的房门吱扭一声打开了;接着,背上披着瀑布倾泻而下似的黑发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从那里拖着便鞋出来了,身上缠着一块透明的流体般光滑的丝绸披巾,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扁平狭小的前额上,已经出现明显的皱纹。
她偷偷从门上的锁眼往里看;她倚门站着;她四处张望,终于看到的:只是两双来回倒腾的脚和两对……衬裤套带。脚步声往角落里去了,怎么也瞅不见脚,但从角落里传出轻轻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及咕咚咚清晰的喉咙声:一种不可重复的、尖细刺耳的、非人的悄悄声。脚步声又响了,就在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眼睛的紧边上,在门里边传出的把门插上的金属声。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哭了,她跳着从门口走开,只见一条围裙和一顶包发帽——这是站在她背后的玛弗鲁什卡,她用洁白的围裙蒙住脸;接着——玛弗鲁什卡也哭了:
“这是怎么了?……亲爱的,夫人?……”
“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那里干什么,玛弗鲁什卡?”
……
下午两点半。
在一间孤独的书房里,一个倒在硬邦邦手掌上的秃脑袋慢慢从本色的橡木桌面上抬起来;接着——它斜过眼睛往那边望去,那边的壁炉里,燃烧后的缕缕青灰色气体正在一堆噼啪塌散下来的炽热劈柴上活跃流动,那里——鲜红如鸡冠的轻盈呛鼻的火苗——正哗哗地升腾起来,急速地穿过烟囱,同房顶上夹杂着有毒的烟黑子焦煳气味融在一起,变成窒息、侵蚀人们的黑烟,不停地弥漫开来。
一个秃脑袋慢慢抬起来——那魔鬼般暗淡的嘴巴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微笑;因为微笑,那张脸在变红;一双眼睛——一直红红的;可依旧是——一双石头般的眼睛:发青的——而且是在绿莹莹的眼窝里!它们流露出一种冷冰冰的茫然空虚的感觉;流露出的这种感觉死死凝结在那上面,同时没有脱离昏暗;面对空虚的这个世界,正弥漫着一片昏暗。
冷冰冰的、惊奇的目光,然而——是空虚的,空虚的目光:因为昏暗,使时间、太阳、光明,一下被照亮了;历史从时间一下子直跑到了这一瞬间,这时,一个倒在硬邦邦手掌上的秃脑袋慢慢从桌面上抬起来,并斜过冷冰冰茫然空虚的目光,往那边望去,那边的壁炉里,燃烧后的缕缕青灰色气体正在一堆噼啪塌散下来的炽热劈柴上活跃流动。形成封闭的一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