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9页)

及至八月底,莱娜塔的身体已大有好转,我们俩已开始出门在城里散步了,我们散步时的大部分路线便是莱茵河岸,沿着河流往上游走,走到汉森斯卡娅码头后面的什么地方,在那儿就地而坐,坐在那儿观看这条伟大的河中黑沉沉、无所不能的流水,凯撒当时曾穿涉过这条河,从那以后这河水还是这么黑沉沉地往前流,但流动中的河水每一分钟都在更替。这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单调景观,反倒把愈来愈多的新思绪引入我们的脑海,把愈来愈多的新话语引出我们的嘴边,我们在河岸上的聊天是那样滔滔不绝,犹如这莱茵河本身,尽管我们似乎可以不间歇地聊下去这种情形只可能是我们当时的一种感觉。至少,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我从各种书本上汲取的,或者从生活本身千变万化中积累起来的各种知识与证据,本像一片混沌。如今,这一片混沌,一会儿与莱娜塔那明察秋毫的专注相逢,一会儿与她那严厉的评判相遇,一会儿与她那深切的校正相会,而渐渐地融合成一个巨大的、浑然一体无法切分的云团,或者说,就像那从四处流溢的铁水中铸造出一口标致端庄的大钟,这种钟是可以发出洪亮而弥远的声响的。

莱娜塔身上拥有一个女子所有的全部温和与柔顺的品性。然而,在她心底依旧躁动着那难以平息的怅惘,这怅惘用其刻毒的牙齿紧紧地锁闭着她的心田,不容她吐露心曲,而随着莱娜塔身上的元气康复,体力渐增,她心底那执着的欲望也渐渐苏醒而复活起来。这欲望目标坚定,犹如罗盘上的指针,总是指向一个确定的极向。我没有另外的事儿可做,除了追踪莱娜塔灵魂的穹窿上晴朗与多云的气象,不久我就注意到,那些凶狠的幽灵已经在预报一场新的风暴,因为我毕竟已经不是那没有经验的航海者,浩瀚海空复杂多变的气候我都曾亲身领教过。然而,尽管我被提醒,大雷雨还是那样急遽地降临了,它是那样的迅猛,以至于我都未来得及将我的生命之舟的小帆儿收起,这两桅小帆船再次在风暴中直打转,犹如儿童手中的陀螺。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还聊了很久很久,在整个交谈中,我们涉及了许多事物,从我们帝国的命运聊到西班牙诗人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1)。的抒情诗篇,海阔天空无所不及。经过这番长时间的聊天的催眠,莱娜塔已经睡意朦胧。这时,她对我说:“亲爱的鲁卜列希特,我终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我仿佛已经死过一次,现在是第二次活着,以超额的生命在活着。我身上已经没有血液了,我也不可能有什么为人的幸福了;但在这个世界上尚有你的关注与温存。”她这一番动听的话语犹如催眠曲,哄着我昏昏欲睡,不一会儿,我就伏在莱娜塔的床头柜的木板上睡着了,睡得很甜美,比那些躺在鸭绒被下的人们还要甜美,我在梦境中穿行,感受着缎子被面的亲抚,我高兴地对自己说:“她就在这儿呀!”

可是次日清晨,风云骤变。我仿佛是挨了别人猛然的一推,突然醒来,这时映入我眼帘的,乃是莱娜塔那双阴郁的、怅惘的眼睛,那张痛苦地扭歪了的嘴,她木然地坐在床上,于是我好像立时就明白了她身上已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以绝望的神情叹问道:

“莱娜塔,你这是怎么啦?”

我之所以这样称呼她,是因为她自己要求我对她直呼其名,并径直用“你”这个代词,就像朋友们彼此之间常有的那样亲昵,这会儿她这样回答了我的询问:

“我还能出什么事呢?别的事根本也没有,而那种情形,昨天那样的情形又出现了!”

我反驳道:

“可你怎么这样的一脸忧伤相?”

莱娜塔身上的那股粗鲁劲儿又上来了,每当她心中的忧郁突然发作时,她总要表露出这种粗鲁的。她毫不客气地朝我嚷嚷:

“那你是不是在想象,我一天到晚能永恒地微笑?我可不是那种时刻准备即使无缘无故也轻歌曼舞的人!况且,我这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我的生活中哪有什么快乐吗?”

我走出了莱娜塔的房间,在通往回廊的大门那儿伫立了许久,观看着邻居屋顶上那些火红色的瓦片,在隔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壮起胆子回到莱娜塔身旁,这时我看见,她已坐在窗台上,可她的脸色像死人一样,并不表露任何心迹。起初我提议她去用早餐,但她默然不语,摇了摇头以示否定;而当我叫她上河岸边走走,散散心,她却硬邦邦地回击我:

“我对你有什么用?没有人阻挡你,如果你觉得沿着脏兮兮的街道闲逛,在那臭烘烘的人群中穿行,是挺有趣的事儿,你想去证实一下,莱茵河是否还在它原来位置上而没有移动,那你就抬起腿来走你的吧!”

打从这次谈话起,莱娜塔就跌入那黑沉沉的沮丧与苦闷之中,一蹶不振好多天,无论什么样的劝说,什么样的关心,都不能吹散笼罩着她心头的乌云。我曾力图让她相信,一头扎进这种绝望之中是不明智的,对健康有害的,她呢,或是保持缄默,不作回答;或是对我愤然陈词,把这个注定是罪孽与痛苦的世界上所有的不完美与形形色色的丑陋,一股脑全给我抖落出来,把它与那神赐的伊甸园里那天堂般的美加以对比,她指出,一个基督徒确是没有什么可高兴的,真正适合其身份的事只是哭泣。她拥有取之不尽的理由可以选择,用以反对生活中寻欢作乐的行径,大概任何一个博学的硕士也不会以她这样的机警与伶俐,来进行这一场辩论,而她这一回正是这样机智地向我证实,的确存在着千千万万种缘由让人感到无望,她那滔滔雄辩,反而弄得我到后来无言以对,既找不出反驳的词儿,也寻不得回应的话语。

那些时日里,莱娜塔最喜欢以上教堂来打发时光,而她上教堂时总是禁止我尾随,不过,我当然违抗她的意志而暗暗地跟踪:偷偷地躲在教堂的圆柱后面,不论她上圣·泽泽尼教堂,还是圣·彼得教堂,或者别的什么教堂,我都是那样在暗中尾随,在暗中观察着莱娜塔怎样在一连好几个小时的祈祷中浑身不停地抽搐;怎样目不斜视地紧盯着祭坛,听完一场神圣的弥撒而自始至终一动也不动。尽管我们这个年月里信仰已经被宗教改革与异端邪说严重地动摇,教堂在大多数情形下还是挤满了人群,他们中间有悲伤的灵魂,这些灵魂总要在主那儿寻觅避难的所在;也有衣着奢华、神情欢乐的造访者,他们来到这里或是出于习惯,或是为了看看饶舌妇,或是为了对邻座漂亮的女人挤挤眼调调情。这各色人等都有的乌合之众,很快就把我们俩给剔了出来,当作奇特的一对,我有好几回听到,他们怎样压低嗓门传播着关于我们俩的各种流言蜚语。莱娜塔呢,自然并未注意到外人的好奇,这好奇本是由她而缘生,至于我,那就对它更不介意,因为对我来说,只要端详着莱娜塔就可获得那种难以解析的享受,我只需把目光投射到她的脸上,在那些色彩斑斓的教堂装饰的映像中,在那些富丽堂皇的拱门的金壁上——这种斑斓与辉煌都是科隆城的教堂所特有的——去吸纳她那阴郁的面容,这就像醉鬼用嘴唇去吸啜葡萄汁一样。也就是在这儿,在我听着教堂唱诗班那节奏平和的歌唱之时,我浮想联翩,有时想入非非,想象着周围是墨西哥森林的喧嚣;也就在这时,我的脑海中第一次涌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携带莱娜塔出走,横渡到大洋的彼岸。至今我还在琢磨,要是我当年果真能成功地将这一心意化为现实,那么,我就既能拯救她的生命,又能拯救她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