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9页)

“你也看到了,鲁卜列希特,我过去常常祈祷。我把我所会说的祷告词全部呈送给造物主,我许下一个女人的力量所能完成的、也许甚至是更多的誓愿!可是,主对我的怨诉充耳不闻,只有一种力量能够帮我,我应当去投靠的也只有那一个。不过,任何时候我也不会同意去用那些死有余辜的罪孽玷辱自己的灵魂,因为我的灵魂已经交给亨利希,而他是——光明的,他是——纯洁的,任何阴暗之物都不得与他接触。因而,你,鲁卜列希特,你这位已经发誓爱我甚于拯救自己灵魂的人,就应当去承担这一罪孽,去承揽这一牺牲。

起初,我并没有彻底明白她的这一番话,于是又向莱娜塔追问了一句,她心中所思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她一心所信赖的那一个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但是莱娜塔仅仅神秘兮兮地盯着我,仅仅把她那双大眼睛向我贴近,一个词儿也不吐出,直到突然间我终于参悟出来并叫喊出声:

“你这说的是魔鬼呀,莱娜塔!”

只听见莱娜塔回答我:

“是的!”

顿时,在我们俩之间爆发了一场争论,因为,不论对莱娜塔的爱情如何占据了我的身心,不论我怎样对她俯首听命,连她一个小小的暗示我都随时准备付诸实行,好投其所好让她随心,但是,这样一种闻所未闻的要求还是震撼了我的整个心灵,在心底深处激荡起浪潮。我首先抛出的一个论点是,上帝未必不会把真正的罪人辨识出来,倘若我甚至连自己的灵魂也毁灭掉,跑过去与人类的敌人结盟,助纣为虐,那么,她打发我去干这种勾当,也同样是毁灭了自己的灵魂,甚至是更为严重的毁灭,因为一个杀手的罪孽毕竟比他的收买者的罪孽要轻一些的;接着,我从另一个角度争辩,我说,地狱的主宰它本身未必能在这种勾当中帮上什么忙,因为它所潜心的乃是捕捉人的灵魂,而不是户口登记,谁住在什么地方,它并不感兴趣,何况亨利希伯爵远非它的魔力所能鞭及的。据莱娜塔自己的描述,亨利希并非出身凡胎,自然,他也就不受制于地狱力量,何况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自身的光芒闪耀起来,使地狱总管(2)别西卜(3)的走卒们的目光自动移到一旁。最后,我声言,我绝对不知道通往地狱的那些途径,世间流传一些与魔鬼订合同签协约的故事,但那些故事中的许多东西不过是村妇们胡编的童话,或许,魔法原本就是骗局、就是迷误,至少,要雇到一个向导,一个志愿指示出走向撒旦的捷径的向导,的确并非易事。

我是在一种心火扑扑的状态中说出这一通话的,有时我自己也并不相信我所说的,在这里我第一次放纵自己:在与莱娜塔说话时竟带出几分粗鲁与几分嘲讽,然而她对我的反驳并不怎么强烈,在反驳我的时候她建议我看看,她马上要干什么。只见她从带回的小口袋里取出几根小树枝:杜鹃花、马鞭草、白环蛇、滨藜,还有一种带着白花的药草,那药草的名称,我不知道。莱娜塔用左手把这些小树枝上的花朵一片一片地撕下,接着,又把这些花瓣儿往空中抛洒,于是,花瓣儿便经她的头顶落到地下;然后,她又从地上捡起这些花瓣,把它们放到桌面上拼贴花环;花环拼成后,她把刀子插入这花环的中心,再用细绳绑扎刀柄,刀柄绑好后她把绑刀柄的细绳递给我,专注地凝视着我,对我说:

“你发出三次指令,要它流出乳汁来,以他的名义。”

我,刚才在一旁默默地观看着所有这些巫术把戏,这时竟情不自禁地一连三次脱口而出:

“以魔鬼的名义,流出乳汁来!”

立时,那刀底下便流出几滴牛奶,莱娜塔呢,则兴高采烈击掌欢呼,搂着我的肩膀就赞叹起来:

“鲁卜列希特!可爱的鲁卜列希特!你可真行!你身上有那种力的!”

满腔愤怒的我要求她不要用这些魔术般的把戏来耍弄我,莱娜塔却将她那亢奋若狂的嗓音改换成温和、温存的口吻,她偎依到我的怀中,犹如投入恋人的怀抱那样,开始对我进行规劝:

“鲁卜列希特,如果你爱我,那么拯救灵魂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说爱不应当是至高无上的吗,难道不应当向爱情奉献出一切以作为牺牲,甚至是牺牲天堂里的极乐?你就去做我想要你去做的事吧,为我去干吧,在亨利希之后你将是我在整个世界上的首选。谁知道,也许,正义的法庭并不去指控你,就因为你曾经爱得那么多,即便判决你,那也不是要你去那永不得脱身的地狱,而只是去经受炼狱里短暂的磨难。而我与我的马迪埃尔——在这件事上我可以对着圣母向你起誓——不会忘记为你去向主奉呈祈祷,即便是在天堂的玉帐里也不会忘记的!”

我倒是可以说,我的心当时的确是被这女子的这番奉承给俘虏了,犹如萨姆逊之于达里勒,或是赫耳枯勒斯之于翁法勒(4),但我这个人不愿撒谎,我现在坦白,那时就有两种考虑当即涌现在我的头脑中。其一,为别人而犯下的罪孽在正义的天平上,的确会减轻其一半分量;其二,在我的同意这一举动本身,也许,并不会有任何现实的罪孽,因为莱娜塔事实上未必能找到把我置于魔鬼面前的办法。基于这两种考虑,我不仅仅与她那温柔的执拗妥协了,而且,还像那冷血的赌徒一样,打出了一个很大的筹码,最终向莱娜塔作出回答说,我没有底气去拒绝她的请求,我时刻准备牺牲我的生命:尘世的、此岸的与彼岸的、永恒的,为了她的幸福,我都一并奉献,在所不惜。莱娜塔呢,在我宣布我这个庄重的允诺时,她的表情变得那么深沉而严肃,突然,她在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弯下腰去吻起了我的膝盖,这一来,我顿时被弄得又窘又羞,甚是尴尬,一时竟手足无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底果真涌动起一个真诚的意愿:但为她就想把生命与灵魂都交出去!

过了一会儿,我问起莱娜塔,我应当怎样去寻找与那黑暗公爵的协作,这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说:“要知道明天就是星期三,在那寻常例行的狂欢夜会上,你便很容易地找到他”,——我听完这句话,浑身不禁哆嗦起来,因为这让我回忆起所有那些与狂欢夜会有关的故事,在这类通常受到禁止的巫婆与恶魔联手的聚会上,常有一些令人耻辱、不堪耳目、龌龊下流的狂欢仪式,尽管如此,我当时并没有说出一个反对的词语,也没有将自己内心的不安用任何姿势给表露出来。至于莱娜塔,在这个夜晚却是那么异乎寻常地温柔亲热,这一夜我又是在她的床上,又是躺在她那依旧与我格格不入,但毕竟是很温柔的身体旁边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