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9页)
Ⅱ
对于次日发生的一切,我想特别详尽地加以描述,因为我不得不讲述的事情乃是颇有争议的,许多东西在我们这个年月是要遭到怀疑的,即便我本人对它也不是已经完全弄明白了。在与那个日子已相距久远的今天,我还不会以完全的自信去说,我所经历的一切——究竟确是一件可怖的真事,抑或只是一场其可怖程度并不逊色的梦魇,但这已是想象力的产物,我这个人到底是真的以实在的言行对基督犯下了罪孽,抑或仅仅是在意念中心存不轨。虽然我自己倒是愿意列入第二种情形,但也未推诿到那样一种程度,即不去向大慈大悲的上帝寻找避难所,既然上帝的慈悲是源源不断无边无垠的,那整一就能为我辩护——只要我所犯下的亵渎还不曾是幽灵性的。因而,我也就不必非去作出任何一种判定,而尽管去将那保存在我记忆之中的一切都转述出来——姑且把它当成是明白无误的真实而加以讲述。
还是清晨,莱娜塔就开始张罗起来,让我进入去做那件我所承揽的事情的准备状态。她循序渐进,但仿佛又是不经意地促催着,一会儿提醒这一点,一会儿暗示那一点,让我去熟悉我应当去完成的那一切的隐秘的本质,对那一切我还只有非常模糊的认识。我打听出那些细节时,并非没有几分窘迫:什么样的咒骂神灵的话语应当从我的口中说出,什么样的反对上帝的行动应当由我去实施,在那个狂欢夜会上等待着我的那些幻象一般来说会是什么东西?但与此同时,我本人也深受那种好奇心——托马斯·阿奎纳(5)称之为凡人通有的第五种罪孽——的诱惑,这种好奇心在我心中燃烧得如此火爆,以致于我竟主动地向莱娜塔询问一些琐碎的细节:在那种聚会上究竟有何物可能等待着我,在这种询问中,我的心脏是那样甜美那样乐融融地搏击着,犹如那情窦初开第一次奔向色欲怀抱的小男孩。我这里还要补充一句,我当时竟是那样深深陷入对莱娜塔的情欲之中而浑浑噩噩,那样被她对巫术的那一套竟如此熟悉所震惊而折服得五体投地,我突然问起,她是不是根据亲身体验而得到这一切知识,她回答我说,不是,她这是从一个不幸的女人的自白中得知的。当时,我对她的这一否定几乎一点也不怀疑,那时我随时同意相信她本人乃是纯洁无瑕的女子。
及至傍晚,我们把一切都准备就绪,此时我倒情愿断然加速时间的推移,而不是使时间延宕,可是,莱娜塔却恰恰相反,整个人儿神态忧郁,犹如尼俄柏(6),她的眼睛中不时地噙含着泪水,她比平日更频繁地在我的名字前面添加上“亲爱的”这个词语。黑暗时分终于降临,因而我便可以着手实施我所秘密肩负的行动了,这时,莱娜塔把我送到我们租的第三个房间即僻静的斗室的门口,在门槛上她伫立良久,下不定与我分离的决心,终于她说道:
“鲁卜列希特,如果你身心并不乐意,哪怕有一丁点儿犹豫,那就把这一行动放弃:我现在还可以收回我的那些要求,而把你的那些誓言归还与你。”
但是,诚如西班牙人所说,无论是国王还是傻子,这时都已经无法将我阻止,我回答道:
“我将完成我已向你允诺的一切,如果我为你而毁灭,我将是幸福的。请相信,我将勇往直前,既不会背叛自己,也不会背叛你。我的莱娜塔,我爱你!”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俩第一次让彼此的嘴唇贴近,贴近,终于完成一次亲吻,就像一对恋人,可是莱娜塔却对我说:
“再见吧,我去为你祈祷。”
我立即表达了我的疑虑:祈祷是否会妨害这种行动,但莱娜塔忧伤地摇了摇头,说道:
“别担心,因为你将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只是你可要留神,别说出那些圣者的名字……”
她把话说到一半就突然打住,很冲动地走开了。我用目光对正在离去的她进行了跟踪,可是,一旦她消失在她的房间里,我就在自己身上感觉出那种理智的清晰与意志的果断。这清晰、这果断,乃是我每逢危险时刻尤其是决战之前总要体验到的。回想起莱娜塔的训导,我便掩上房门,插上门栓,用亚麻布把门框周围所有的缝隙仔仔细细地堵塞住,至于窗帘,早已严严实实地给拉上了。接着,凭借着燃烧着脂油的小灯盏的烛照,我将一个装着油膏的小盒子打开了。这盒油膏是莱娜塔给我的,我试图搞清楚这油膏是由哪些成分组成的,可是那淡绿色、油腻腻的一大团玩艺儿并没有暴露它的秘密:它只是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这味儿是某些药草特有的。我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一丝不挂地坐到地板上,坐在我那件已摊开的风衣上,就开始用劲往身上涂擦这种油膏,把它往胸口上涂,往太阳穴上揉,往腋下与胯间抹。当然,在涂油膏之前,我口中先念叨几遍这一咒语:“emen—hetan,emen—hetan”,它的意思就是:“这儿与那儿”。
那油膏轻微地灼伤着肉体,由于它的气味,脑袋很快开始晕转起来,进而,不到一会儿我就已经不能清楚地意识到,我这是在干什么,我的双手疲软无力地悬垂着,眼皮则耷拉到眼睛上。接着,心脏开始那么剧烈地搏击着,仿佛它是悬穿在一根绳子上,就要从我的胸口蹦到那足足有一寸高的地方去,这样的搏击便创生阵阵心疼。不过这时我还能意识到,我是躺在我们房间的地板上,可是当我试图起身时,我已经不能动弹了,然而我还寻思:瞧,所有这些有关狂欢夜会的传说与流言原来都是胡编乱造,这种据说能产生奇迹的油膏不过是让人昏昏睡去的迷魂药——但也就在这一刹那,世间万物竟在我心目中立时僵死凝滞,我竟突然看见了我自己,或者说,想象我自己——高悬在空中,完全赤身裸体,骑在一只黑色的、毛厚而蓬松的公山羊身上,犹如坐天马而行空。
起初,我脑海中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如腾云驾雾,后来,我在暗中猛地一使劲而完全掌握了自己的意识,因为对于我来说唯有我的意识,它可能成为我在这马上就要完成的奇妙的旅行途中的向导与卫士。我把这个负载我在大气层中穿行的动物打量了一番,我发现,这本是一只平平常常的山羊,有骨头有肉,一身毛发相当厚,有些地方的毛儿已经掉落了,可是,一旦它把头向我转过来,朝我瞪着眼看着时,我便在它的眼中发现某种魔鬼的品性。当时,我并未去琢磨,我是怎么从自己的房间出来的,那房间里虽有一个临时取暖用的小炉子,但它的出烟口非常狭窄;不过事后我打听到,单单这一情形还不足以构成那说明我的旅行具有幽灵品性的证据,因为魔鬼本是令人震惊的艺术家(7),它可以肉眼捕捉不及的飞快速度,去移开墙砖而后再把挪开的墙砖堆砌如初。同样,当时在那种飞行过程中我并没有去思索这样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把这么沉的重荷——一只山羊,外带我这个人身的重量——从地面升腾到空中,不过如今我断想,在这个情形中正可看出地狱的那种魔力,那魔力可以让术师西门(8)升腾到空中,圣书对此事就有所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