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9页)

不管真相如何,我的地狱之驹悬浮在大气层的气流中非常牢固,它那么急遽地向前飞行,为了不至于坠下,我不得不用双手揪住它那又密又厚的毛发,由于那可怕的运行速度,风在我的耳旁嗖嗖地呼啸着,我的胸口与眼睛都感到阵阵发疼。在渐渐地调整进而把握了正在飞行的人的各种感官适应机能之后,我开始从两侧朝身下去瞅一瞅,这时我发现,我们升得并不高,离云层还很远,所在的高度与那些小山差不多,因而我能分辨出某些地点与村庄,它们在我身下不断地移动着、替换着,仿佛在一张地质图上那样。自然,我此时完全不能参与对道路的选择,而只好温顺地听凭我的山羊把我载往它匆匆要去的地方,不过,在我们的飞行途中没能遇见城市,据此我可判断,我们并不是沿着莱茵河顺流而飞,最有可能的是,飞往东南方,朝巴伐利亚飞去。

我认为,那场空中旅行前后延续不会少于半个小时,要么就是更长一些,因为我都来得及完全适应了我的那种状态。最后从黑暗中涌现到我们眼前的是光秃秃的山巅之间僻静的山谷,那山谷被一种奇异的紫光照亮,随着我们与这山谷愈来愈近,我们就愈发清晰地听到各种生物的声音,看到它们的形体,原来在这山谷中,在那稍泛着银光的湖岸上栖息着许多生物,它们自由自在地穿梭于其间,十分陶然,我的山羊降低了高度,几乎贴着地面飞行,它很快把我径直运到一堆人群的头顶上,突然着陆,虽然不是从高空中坠下,我还是感觉到像摔了一跤时那样的疼痛,而就在着陆的一刹那,那山羊便立时消逝。我刚来得及勉勉强强地站起来,就被一群人包围住了,原来这是几个狂热激昂的女子,她们一丝不挂,袒露出胴体,犹如我这样,她们抓住我的手臂就叫喊起来:“新来的!新来的!”

我被拖拽着穿越整个会场,这时,我的双眼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光照射着,一开始什么也分辨不出来,除了某些歪歪扭扭的嘴脸,直到我置身于一旁,我才看清在一片林中空地上,在一棵古老的山毛榉树枝下,那原先让我觉得是黑团团的一堆,乃是一群人,刚才把我带进的那些女子,到了那儿便都停下来,于是我看到,那儿有一个“人”,此“人”端坐在那高高在上的、木制的宝座上,被自己的随从左右簇拥着,但这时在我心中并未产生任何恐惧,我来得及很快但也很清晰地把他的形象打量了一番。端坐着的这一位身材高大无比,自腰部往上形状如人,往下的形体则犹如一长毛的山羊,脚底下是蹄子,但其手却与人一模一样,脸部形状也像人,脸色是黝黑中透出红光,仿佛是阿帕奇(9)人那样,眼睛又大又圆,但胡须不长。看上去他不过四十来岁,在他的神情中有着某种忧郁且引起同情的东西,但只要你的目光再往上移,移过他那凸出的额头,你的这种感觉顿时自会消逝,在那额头上,在那乌黑的卷发中活生生地立着三只角儿:后面的两只稍小一些,前面那只最大,这三只角的四周则套着一顶皇冠,看上去,它是银冠,流溢出一种无声的清辉,犹如月光那样静谧。

那群赤身裸体的女妖把我推到那宝座前,叫嚷道:

“列昂纳尔德大师(10)!这——是新来的!”

于是传来一个嘶哑的、失去了任何色彩的声音,就好像是这说话者还不习惯从口中吐出词语,但这声音又分明是威严有力的,它是冲着我而来的:

“欢迎光临,我的儿子。可你来到我们这里是否心怀善意?”

我回答说,心怀善意,就像我被要求的那样规规矩矩地应答上去。

这时,又是那个声音开始向我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对它们,我事先已得到提醒,但我在这里不想复述。也就在这样的问答中,我一步步地履服了一个加入夜会的新手所必须承受的那渎亵神灵的典礼。这种典礼的具体操作程序是:一开始我宣布与上帝、与圣母、与玛利亚决裂。过后,我给列昂纳尔德大师呈献两个表示合作协议鉴定的亲吻。在第一吻中,他垂青般地把手伸过来,让我用嘴唇去触及他的手,这时我来得及观察到一个特征:那只手上所有的指头,包括大拇指在内,其长度均是一样的,并且都是歪歪扭扭、带有利爪的,犹如那白兀鹫;在第二吻中,他站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并把他那像驴一样长的尾巴翘到我的头上,而我呢,为了把自己承揽的角色扮到底,俯下身去舔这山羊的屁股。那部位肮兮兮并冒出令人恶心的气味,但与此同时竟奇怪地与人的脸相似。

当我把这一仪式履服完毕,大师列昂纳尔德便以其依然一成不变的嗓音,叫喊起来:

“快活起来吧,我所宠爱的儿子,在自己的身上接受我的标记并世世代代地携带着这符码,阿门!”

只见他那自己的头向我俯垂过来,用那只大角的尖刃碰了碰我的胸口,在我的左奶头的上方划出一道口子,我体验到一种被注射器针头扎了一下的疼感,而从我的皮肤底下便渗出斑斑血滴。

那几个把我带进来的女妖顿时鼓起掌来,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而大师列昂纳尔德在重又回到他的宝座上入座之后,终于说出了那句至关重要的话语,我正是为了这句话而拜倒在他的脚下的:

“现在你就向我提出你想提的一切请求吧,你开口说出的第一个愿望将由我们去实现。”

我还能完全自控,我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想打听出,故而请求你对我说出,你所知道的伯爵亨利希·冯·奥泰勒海姆现今在何地,我如何去找到他。”

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瞅了瞅坐着的那位的脸色,只见它阴沉下来,变得令人可怕,一转眼,已经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伫立在宝座旁边的,个子矮矮、相貌丑陋的家伙,他向我回答道: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虚伪?你可得当心,不用班门弄斧。现在呢,你快走开吧,或许,过后你就会得到对你这一大胆问题的答复。”

这威严的音调丝毫也没有将我恐吓住,因为所发生的这一切显得如此朴实无华且与人的行为又极为相似,这朴实无华,这“类人性”根本就没有在我身上引发出任何恐惧,我倒真想出言反驳,但我的那些女导师们纷纷对着我耳朵嘟哝道:“就此打住!过后再说!过后再说!”——并几乎用暴力把我从宝座前拖拽到一旁去了。

不久,我便置身于五光十色的人群,这群人狂热亢奋,兴高采烈,仿佛是在过“伊凡诺夫节”,或是威尼斯的狂欢游行。举行狂欢夜会的那块田野相当宽阔,想必,这块地方常常被用作这种聚会的场所,地面上的一切都遭到了践踏,以致于这里寸草不生。某些地方,一块一块地,从地下冒出火星,并没有任何篝火而燃烧着的火星,这些火星以浅绿色的光,就像节日烟花所放出的那种光,照亮着这整块地方。就在这些火焰中这群人穿梭着、蹦跳着、扑腾着、扮着各种鬼脸,这里有三百或四百个生灵,男的女的都有,他们或者一丝不挂,或者勉强用衬衫掩身,一些人手中举着蜡烛;这里也有一些令人恶心的动物,其形体与人有相像之处,一些身穿绿色紧身上衣的巨型癞蛤蟆,立起后腿走路的狼与灵缇(11),猴子与长腿鸟,在脚底下这儿那儿满地浮游着的则是令人感到龌龊不堪的蛇、蜥蜴、蝾螈、北螈。在与此地隔开的湖岸上,我发现了一群小孩,他们没有参加这边大家的欢腾,而是用细长的、白色的竹竿儿在放牧一群小个儿的癞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