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5页)

我本人对医学固然不完全精通,但当年在父亲的药房里实习时,后来在军旅的探险的征途中也都见过不少的创伤,于是,一旦我获得理智地去思索的能力,我立即命令:把阿斯克勒庇奥斯(3)的这一位献身者,由各种令人恶心的东西炮制出来的所有油膏统统给扔掉,而改用绝对清洁的温水冲洗伤口,此举引起了莱娜塔的惊慌不安,招致了黑衣医生的勃然大怒。可是,我明白,这并非儿戏,而是事关生死存亡的举措,我在自己身上已经找到了相当大的意志,好让自己这一决定穿上铠甲,那种不论是威胁还是请求都不能将其穿透的铠甲,我行我素。后来,伤口一天接一天地见好,我便带着既身为病人又身为医生的那种神气,得意洋洋地向人家展示我的疗法的成功。

每当我与莱娜塔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俩就都把病情给忘了,因为这时只想着去重申,她爱着我,而我听着这些表白觉得太甜美了,由于这些表白,我的心脏开始那么剧烈地搏击,以致于我都感到伤口的疼痛了。我上千次上万次地询问莱娜塔:“你真是这样地爱我吗?那你先前为什么不对我说这事呢?”——她则上千次上万次地回答我:

“我早就爱上你了,鲁卜列希特,你怎么竟然没发现这事?我常常对你悄悄地嘟哝着这个词:“我爱”。你呢,没听清,总是追问我,我说什么,而我常常就回答说:“就这样,没什么。”我欣赏着你,你的脸,这张严峻与严肃的脸,你的眉毛,这交会到一起的浓眉,你这显示出刚毅果敢的步态,可是,每当你有心来捕捉我的秋波,我的爱意融融的眼神时,我就开始对你谈起亨利希。多少个夜间,如果你是独自一人睡着,我就蹑手蹑脚地溜进你的房间,来吻你的双手、胸口、双脚,同时我又提心吊胆生怕把你给弄醒了!而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常常上你的房间去,也去吻你的衣物,你的枕头,就是你睡觉时躺在其上的那个枕头。但是,难道我还敢表白,说我爱着你——在我向你说过我对亨利希的爱情那些经历之后?我那时总感到,你会鄙视我的,你会认为我的爱一文不值,如果我把这爱抛来抛去,像抛一只皮球那样,从一个人抛向另一个人。咳,可是,你用自己的温柔、自己的忠诚、自己的爱情的力量,那像山洪一样强大无比、不可阻挡的爱情的力量,把我给征服了,难道说,我在这事上有什么过错!”

我询问莱娜塔:

“可是,你却把我打发到那几乎确定无疑的死地?你禁止我去碰亨利希的一根头发,你命令我把胸口送到剑锋底下!要知道,当时的情形,距离他把长剑径直插进我的心脏,已是寸毫之遥!”

莱娜塔回答道:

“这乃是最后的考验,上帝的审判,你还记得吗,在你就要去决斗时,我在祈祷?我在询问上帝,他是否愿意让我爱你。倘若他有这个愿望,即便你在敌手的剑刃底下他也会保全你的性命的。同时,我还想最后一次测试一下你的爱情,它敢不敢——眼对着眼——直面死神。而如果你牺牲了,你知道吗?我当天就会把自己关进修道院的单间居室里去的,因为我要想再活下去的话——只有在你身边!”

我不清楚,莱娜塔的话中究竟有多少是真情,我完全可以设想,她所讲述的并不完全像真正发生的那样,而是像现在在她心目中呈现出来的过去那样,不过,我当时也顾不上对她的话作出估价,因为我勉勉强强地有点气力去把这些话吸纳到自己心上——就像干枯了的花儿吸吮着雨水的滋润那样。我那时犹如一个乞丐,这乞丐在许多年月中执拗地站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苦苦地哀求人家施舍几个可怜的铜子儿,许久许久才能如愿,忽然,吕底亚国王(4)的全部财宝在他面前打开,让他大把大把地去拿取金子、金刚石与蓝宝石。我这个人,曾经洗耳恭听莱娜塔板着像石头一样冷酷的面孔而作出的那些最无情的驳斥,这会儿反倒在自己身上找不出力量去领受她的那份温柔。如今常常不是她的脸上,而是我的双颊被泪水沾湿了。

有一种情形更平添了我们俩亲近时的那种痛苦的甜蜜。这就是体力不支——在好多个日子里我的伤口成了一种障碍,它使我们俩完完全全痛痛快快地委身于我们的激情这一欢乐竟成为不可能的事儿。最初,我身上勉强来了点劲儿,好让我稍稍抬起头,把自己的嘴唇贴到莱娜塔的嘴唇上——她的嘴唇仿佛是一燃烧着的煤块——可我立即被这一弄得精疲力竭,我向后倒下了,跌落在枕头上,喘不过气来。后来,在我已经能够在床上坐起来的时候,莱娜塔必定以其柔顺的执拗制止我那疯狂的冲动,因为当时我极想抓住她的手,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去吻她,去亲她,去迫使她与我共同体验男女欢爱的幸福状态中那全部的颤栗。可是,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在我一心一意欲委身于激情的漩涡那第一个尝试中,力量就背叛了我,鲜血从绷带下面涌了出来,我的眼前开始旋转起那些单色彩的圈子,我的耳边开始呼啸着那单音调的风儿,我的双手松开了,于是,莱娜塔,满含着歉意微笑着,把我平放到床上,给我盖好被单,就像给孩子铺床那样,一边还低声地对我嘟哝着:

“亲爱的,亲爱的!这已经够了!我们来日方长!我们来日方长!”

及至十二月第一周的周末,我终于相当明显地康复了,我能在房间里缓缓地踱步,能坐在那把宽大的扶手椅子上,用瘦骨嶙峋的手去翻阅那些被我们扔在一旁的魔法学著作。随着我身体的康复,我们的生活重又开始驶入先前的航道,因为我们的探视者一个接一个地销声匿迹了——路泽安·施泰因不来了,他已再也没有什么可咨询的了,那个黑衣医生呢,让我自己给轰出了门,最后,连忠诚的马特维也不来照面了,他与莱娜塔相处得不太顺心。于是,在我们两个人的周围又开始生成了已经为我们所习惯了的空寂,但我觉得,如今这空寂,与我先前所落入其中的那份空虚可是大不一样,似有天壤之别!真的可以去相信,这时在我的头顶是一片新的天空,一群新的星星,而周围的一切物象均被那种神魔之力改造了一番而焕然一新——眼前的一切都是这样地与过去大不一样,不像那时我所感受的那样——先前我也是置身于这四壁之中,但这些墙壁却那样地挤压我,像那打不退轰不走的噩梦一样挤压我!

现在,回想起这个十二月,这个我与莱娜塔就像一对新婚夫妇那样共同度过的十二月,我时刻准备跪下来感谢造物主,如果这一切真是按照他的意愿而发生的,是由我所能承受的那些旨在考验的时刻换来的。但在那些日子里,只有一个思虑执着地萦绕我心头,让我深感不安:我的生命已经到达自己的颠峰,在这颠峰之后它不可能不去开始新的一轮走向波谷的滑坡,我也就像那法厄同(5)——太阳车的赶车人,已经升到天顶但却未能勒住父亲的马儿,我也将必定在陡峭的悬崖上可耻地滑落下来,而重又重重地是跌落到地面上去。一想到这种前景,我便怀着那令人陶醉的争分夺秒的心态,努力以自己的整个身心去吸纳人在颠峰时那全部至上的快乐。我狂热地对莱娜塔说,一个最明智之举——就是我现在就死去,好以一个幸福者与一个胜利者的身份抛下这一生。在这一生中,毫无疑问,在前面还有风雨,等待着我的——当然这已不是头一回——还有一些悲剧性的角色,那戴上了面具的悲哀与失败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