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波西娅·凯恩(第13/31页)
但她确实爱我。
这是我唯一确信无疑的事实。
如果我开口的话,接下来的六个月,她会每隔十分钟就给我拿一罐新的青柠檬无糖可乐——见鬼,是接下来的六年,就算是睡觉,一次也不会超过九分钟——而且她这么做的时候,内心会充溢着无限的喜悦。她觉得她把我想要的东西给了我,这让她完全心满意足。
我用双臂搂住母亲,把脸埋进她丰满的肩膀上,感觉她宽大的文胸肩带勒进了我的下巴。
“波西娅——你为什么这么用力地抱我?”她问道。
“不为什么。”
“我喜欢拥抱!”
“我知道,妈妈。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但是我他妈的毁了自己的人生。”
“请不要在我爸爸的屋子里说亵渎神明的脏话,波西娅。我可不是这样教你的。你外公不准任何人在这间屋子里说不敬的话,我也不准。”
“你确实不是这样教育我的。”我抽噎起来,“是真的。”
母亲摩挲着我的后背,又给了我一罐青柠檬味的无糖可乐,而我只是在她的肩头一边哭泣,一边纳闷我的手臂怎么无法将她完全环住。在她那宽得吓人的文胸肩带上,我的两根中指之间,间隔究竟有几英寸。
我猜是五英寸,然后——默默地——我告诉自己不要哭了。
“我能带你去吃早饭吗?”我问。
“你为什么哭啊,波西娅?”
“我们去饭店里吃早饭吧。”
“现在吗?”
“对。就现在。”
“我这样去行吗?我们要去哪里?哪家饭店?里面有什么人?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呢?现在去安全吗?说不定我们应该等那里人少一些再去。我不知道,波西娅。我就是不知道啊。”
她穿着每天都会穿的粉红色运动服,棕色的污迹像一块块陆地,漂浮在破旧的廉价棉布织成的浅色大海上。她的卧室里至少堆着50套不同的粉色运动服,每当她鼓起足够的勇气搭公交车去沃尔玛,发现有不到9.99美元的特价粉色运动服,就会买下来,她最多就付这点儿钱。所有额外的粉色运动服都还贴着标价签,因为她一遍又一遍地穿着那该死的同一套,而且希望万一她经济拮据的时候,还可以选择把这些多余的运动服退回去换钱。她还有克林顿政府时期(67)的粉色运动服收据,而且没错,她整个人连同这整座房子都恶臭熏天。
母亲每星期到马路对面的Acme去一次,每个星期二晚上的9点43分,因为这个时候停车场里的车最少。她着了魔似的透过客厅的窗户清点车子的数量,还记了一张表格。到现在为止,星期二晚上9点43分作为最佳购物时机已经有些日子了,除非我们上次通过电话之后又变了。她总是孜孜不倦地报告Acme停车场里车子的数量,不管我问还是不问,而我从来不问。她有过去好几十年的记录。这种数据没有市场真是可惜,如果有,她会是食品店停车数统计领域的比尔·盖茨。
“要是你真的爱我,”我说,先发制人,对她的阿喀琉斯之踵(68)发起攻势,“你就会和我一起去这条街上的水晶湖饭店吃早餐。说不定我们可以吃华夫饼。你真该去走走。我得多带你到外面去。你看上去脸色有点儿苍白。”
“去走走!大白天的!他们会看见我的!他们现在有装着摄像头的小飞机了。无人机,那个叫!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无人机还能把人打死呢!世界上随便哪儿都能打!”
“政府没有监视你,妈妈。他们才懒得管你呢,相信我。美国政府只关心有钱人!据我所知,你又没在法登菲尔德(69)住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母亲用右手掌上松软的皮肉轻轻拍着她的额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给奥巴马投票,也不是因为他是黑人。但是他们有记录的!这下我们有个黑人总统了——现如今要相信什么都很难。”
“你已经30年没给任何人投过票了,不管白人还是黑人。”
“那他们会因为我不爱国把我枪毙的!”
“听着,妈妈。”我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直到我们四目相交,“我保证,你和我去饭馆吃早饭是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我们可以在这里吃!”
“我们可以平平安安地离开家。我发誓。你为我做这一件事,我起码一个星期什么东西也不扔出去。你可以整整七天高枕无忧,而且一个星期很长。等到一个星期过完的时候,说不定我对打扫房子就没兴趣了。我什么也不碰,说话算话。”
“这是我的房子!我爸爸把它给了我!”
“妈妈,专注点儿。去饭店。吃。早。饭。”我说着,用手掌当刀,把那些句号劈进我们之间的空气里。回想起过去的七年,肯和我是如何付清了她的税款和债务,就为了让她能留下这个堪称奇观的小垃圾窝。实际上我们把未来几年的全部费用也都预先付了——税金、有线电视、水费、电费……所有的一切。花的钱比肯每月用来买雪茄和威士忌的要少。
“我不知道。”她说,但她点头的样子让我明白她同意了。
在她把除了眼睛之外的一切统统裹进一条粉红色围巾,把脸遮得能让要求最严格、性别歧视最严重的塔利班成员都满意之后,我们手拉着手走到街上,就像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一样,只不过现在,是母亲等在街角,注视着我的双眼,等着我准许她穿过马路。每当有车辆呼啸经过就畏缩不前,还求我不要放开她的手。
她从头到尾都在颤抖。
像狂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
“我就等在外面行吗?”我们走到水晶湖饭店的时候她问道,“我可以就待在这里,一直到你吃完为止,好吗?我会很乖的。”
“不行。”我回答,拉着她的手臂把她拽了进去。
这里看起来和南泽西(70)的每家饭店一样——雅座,吧台带着永远固定在地面上的吧凳,老年人慢悠悠地啜着咖啡,胖子享用满满一大份能让人发心脏病的油腻美餐,小孩坐在桌面一头的高椅上,独坐的男人翻着老派的报纸。
换句话说,这里就是家。
我们不用等位,却坐到了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