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吉(第3/4页)

我大胆期望,自己也许能成功地让克里斯蒂安以为我的腰围不如看起来那么宽大。我刻意勉强吞咽,只点一盘开胃菜。我满心盼望,克里斯蒂安会点小火炖煮的小羊腿或者牛排薯条,这样我就可以假装尝尝看。然而,当我撒谎解释自己并不是很饿的时候,他表示一盘开胃菜对他也已足够。

“据我的推断,”克里斯蒂安说,“被施以绞刑的犯人,脊骨将会断裂,导致呼吸立即停止。”

我尽力去理解他的解释:“你的意思是,他的脖子会断裂,因而停止呼吸?”

“正是。”

“这样算脑死亡吗?”

隔壁桌的情侣朝我瞥了一眼,我立刻明白自己讲得太大声了。某些人不喜欢把死亡和晚餐混在一起。

“呃,不尽然。造成脑缺氧引起反射停止,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正是用来检查脑干功能的方法。问题在于,你们不能让他的绞刑持续过久,否则他的心脏会停止跳动,他便会失去捐赠者的资格。”

“那应该怎么做?”

“你必须让本州同意,只要呼吸一停止,便把身体从索套上解下,接着立刻为他插管,保护心脏,然后再进行脑死亡测试。”

“替他插管,并不等于复活他,对吧?”

“是的。只不过是替一个脑死亡的人接上仪器,这样才能保护器官。不过,一旦脊骨断裂、组织缺氧,不管你为他的系统输入多少氧气,脑部都不会再有任何功能。”

我点点头:“那么你如何判定脑死亡?”

“有好几种方法。可以先做身体测试,确认已无眼角膜反射、自发性呼吸和呕吐反射,十二小时后再测试一遍。不过这一次的情况可谓分秒必争,我会建议进行经颅多普勒测试,用超声波测试流经大脑底部的血流。如果十分钟之内没有血流行经,便可判定脑死亡。”

我想象薛·布尔能,一个无法将单词串连成句、指甲咬个不停、因使用梳子导致荨麻疹、总是一头纠结的乱发的人被带往绞刑台。我想象他脖子被周围的套索束紧,顿时感到自己的后脑毛发直竖。

“真残忍。”我放下叉子,温和地说。

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我在费城担任住院医生时,第一次必须向一位母亲宣告她的孩子死亡。他是帮派枪战下的受害者,八岁。他只是到街角的杂货店买瓶牛奶,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告诉那位母亲,我们对她儿子束手无策之时,她眼中流露出来的眼神。当一个孩子被杀害时,会有两个人同时死去。唯一的不同在于,母亲必须活下去。”他抬头看我,“这对布尔能先生确实残忍。但是在最初之时,这对琼·尼尔森同样残忍。”

椅子上的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问题就出在这里。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极度迷人的牛津大学毕业生,却摇身一变成为右翼保守派分子,想法和身份大相径庭。

“那么,你赞成死刑?”我试着维持正常的腔调问。

“我认为,若只停留在理论层面,唱高调很简单。”克里斯蒂安说,“身为医生,是否认为杀人是对的?不。我重申一次,我还没有孩子。如果今天我说,等自己有了孩子,依然会保持如今的看法,我想我是在说谎。”

我也没有孩子。依照我受欢迎的程度来看,恐怕永远都不会有孩子。而我唯一一次与琼·尼尔森照面,是在恢复性司法会谈时。当时的她内心满是愤怒,我连正视她都感到困难。我不知道怀胎十月的感觉,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孩子腾出空间的滋味。我不知道抱着婴儿哼唱摇篮曲、哄他入睡的感受。但我知道身为女儿的感觉。

我妈和我并不是永远都在吵架。我还记得,自己曾希望变得跟她一样迷人。我试穿她的高跟鞋,把她的薄缎衣当成无袖洋装套在身上,膜拜她充满奥秘的化妆包。她曾经是我长大后想成为的人。

想在这世界找到爱、遇见某人,让你觉得自己的存在的确有意义,实在是天杀的难事。我猜想,一个孩子正是这种爱最纯粹的表现形式。孩子,是不用你刻意去寻找、无须证明任何事、无须担心失去的爱。

这正是为何,当人们失去孩子时,伤痛会如此锥心刺骨。

我突然想打电话给我妈。我想打电话给琼·尼尔森。今天是自恐龙在地球漫步以来,我的第一次约会。一次只是纯粹公事的晚餐上,我却感到泪水即将溃堤。

“玛吉,”克里斯蒂安向前倾声,“你还好吗?”说完,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停止所有自发性呼吸,之前他这么说。

侍者出现在桌旁:“愿你们还吃得下甜点。”

我有的是空间。我的开胃菜不过是一块大拇指大小的蟹肉饼。然而,我感受到克里斯蒂安的肌肤传来的温度,那就像蜡烛尖端的温热。要让剩下的我跟着融化,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喔,我不行,”我说,“我吃得太饱了。”

“好,”克里斯蒂安一边说,一边把手从我的手上挪开,“那么我想,买单吧。”

他的表情变得不太一样,嗓音多了一丝先前并没有的冷漠。

“怎么了?”

他一脸不感兴趣地摇摇头,但我知道原因是死刑。

“你认为,我身在错误的一方。”

“我并不认为有正确错误之分。”克里斯蒂安说,“不是这个原因。”

“那我做错了什么?”

侍者悄悄靠近桌旁,把账单塞在皮革夹之间。克里斯蒂安把它拿过去:“我的前任女友是波士顿芭蕾舞团的领舞。”

“喔,”我虚弱地说,“她一定很……”美丽,高雅,纤瘦。

每一样都是我没有的。

“每次我们外出用餐,我老觉得自己有……暴食症……因为我胃口一向很好,而她连一样该死的东西都不吃。我以为……呃,或希望……你会不同。”

“我爱死巧克力了。”我脱口而出,“还有苹果馅饼、南瓜派、慕斯和提拉米苏。如果不是认为这么做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头猪,我恐怕早就把菜单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吃光。我只是试着……”我的声音开始拖延。

“你以为我在寻找什么?”

我专注地盯着大腿上的餐巾。搞砸一场甚至不算是真正约会的约会,全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所寻找的,”克里斯蒂安问,“就是你呢?”

当克里斯蒂安召回侍者时,我缓缓抬起头。

“跟我们介绍一下甜点。”他说。

“我们有焦糖布丁、新鲜蓝莓馅饼、温热的桃子千层饼佐以自制冰淇淋和焦糖酱,而我个人的最爱,”侍者说,“是法国巧克力吐司,加上一片薄薄的胡桃面皮,佐以薄荷冰淇淋和自制覆盆子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