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17/26页)

瓦西里神父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

“要我把自己的罪孽撂给别人吗?不,辅祭。我的罪孽就应当由我自己来承担。一老一少,总能对付过去的。你说呢,辅祭?”

神父温和、愉快地笑了笑,这是对某桩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的并无恶意的讪笑,然后拍了拍辅祭肥胖的肩膀。

瓦西里神父把他的田地交给教堂的神职人员使用,讲好由他们给他一小笔生活费用,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小笔“养老金”。

“也许连这点钱,我也不会拿。”他叫人摸不着头脑地说,同时愉快地微笑着,这是对某桩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的并无恶意的讪笑。

他还做了一件事:叫饿得浮肿了的莫夏金到伊凡·波尔菲雷奇那里去做佣工。伊凡·波尔菲雷奇起初把前来要求干活的莫夏金轰了出去,可后来同神父谈了一次话后,不仅留用了莫夏金,而且给瓦西里神父本人送去了盖房子的木板。他对他那个终年不说话和终年怀孕的妻子说道:

“你记住我的话:这个神父迟早要出事儿。”

“什么事儿?”妻子冷冷地问。

“就是出事呗。只要不惹着我,我不会吱声,要是……”他没再把话说下去,却不知为什么,瞥了一眼窗外那条通往省城的大路。

不知从什么地方——也许是从执事若有所指的谈话,也许是从其他来源——传出了有关兹纳缅斯克乡神父的一些谣言,这些谣言虽说含混不清,却令人惶惶不安。谣言先在乡里传播,后来又慢慢地向外传开去。它们就像远处森林失火时的焦烟味,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向前推移,因此谁也没有发觉它们的到来,直到人们彼此瞥了一眼,又望了望昏暗下来的太阳时,才恍然大悟,某桩新的、非同寻常的、使人惶恐不安的事情已经来到了。

到十月中旬,新房子已经建了起来,但没有完全盖好,屋顶也只来得及铺好一半;那另一半还没上桁架,还没铺盖板,也还没安窗框;这没盖好的半边紧贴在住人的那半边上,活脱像一具骷髅靠在活人身上,到了夜里则像是一幢弃屋,阴森森的,令人生畏。瓦西里神父没有置办新的家具,在用圆木垛成的光秃秃的墙壁上,一滴滴琥珀色的树脂还未及变硬,在全部四间屋里,总共只有两张没有上过漆的凳子,一张白坯的台子和两张床。那个又聋又蠢的女厨子连炉炕都生不好,屋内终日烟雾弥漫,煤气常常熏得人头疼,踩满脚印的肮脏的地板上老是蒙着一层瓦灰色的烟霭。而且屋里冷得可以。每逢严寒来临时,窗玻璃靠里边一面就会结满毛茸茸的雪白的霜花,于是一种冷彻骨髓的朦胧的白色便主宰了这幢房子。冬季刚一开始,所有的窗台上就都结起大块大块的冰,冰稍一融化,就淌得地板上尽是一汪汪水。连那些最贫困的庄稼汉来神父家请他做圣事时,看到神父的住所如此简陋,也都于心不忍,觉得有愧,至于辅祭则更是气呼呼地称神父的住所是“毁坏可憎”(18)之地。

瓦西里神父第一次走进新屋的时候,久久地在一间间像仓库一样冰冷的空屋里快活地来回踱着,兴高采烈地对白痴说:

“瓦夏,我们俩要过上好日子啦!”

白痴伸出长得像畜生一样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从嘴里发出一种单调的、跳跃式的、高亢的咕咕声:

“咕——咕!咕——咕!”

白痴也很高兴,因此也笑了起来。但很快他就觉得这幢荒凉的房子里又冷、又孤独、又寂寞,便生起气来,吼叫着,打着自己的耳光,试着从床上爬到地板上,不料一个筋斗摔了下去,疼得他眼里直冒金星。他时不时要发呆,那种木然、呆定的样子,仿佛他已陷入了梦魇一般的沉思。他用又细又长的手指支着脑袋,稍微吐出一点儿舌尖,一对眼珠从窄小得像野兽一般的眼睑下面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前方。每逢这种时候,他压根儿不像是白痴,只不过他转的念头特别,跟常人所转的不同罢了;只不过他所知道的东西同样特别然而又很普通,像谜一般神秘,不是任何常人所能知道的罢了。神父望着他那个扁平的鼻子,望着他两个往外翻的大鼻孔,望着他那像畜生一样直接跟背部连成一线的、像用刀削出来似的后脑勺,不由得想道:要是给他两条强壮善跑的腿,他准会逃到丛林中去,得其所哉地过神秘的丛林生活,过那种充斥着较量、残杀和心术不正的丛林智谋的生活。

瓦西里神父跟他同处一室,天天同他厮守在一起,不是被他恶狠狠的无耻的狂叫震得耳朵发聋,就是被他直勾勾的神秘的目光闹得心神不宁,便也过起弃绝一切欲念的同样神秘的精神生活来。为了要建树伟大的功绩,为了要作出尚不知道的伟大牺牲,他极力保持心灵的虔诚——整天整夜不停地祈祷,不停地以无言的倾诉作着心祷。自妻子死后,他便严格地禁食:不喝茶,每逢守斋日,不吃肉和鱼,礼拜三和礼拜五只吃清水泡面包果腹。他以一种难以理解的、类乎复仇的严厉态度强使白痴也跟他一样严格地禁食,弄得白痴活像一头饥饿的畜生,苦痛不堪;不管白痴怎么哇哇大叫,怎么乱挠乱抓,甚至一反常态,流出痛苦的泪水,也休想多得到一小块吃食。非万不得已,神父不会见信徒,偶尔会见,也尽量缩短同他们相处的时间;每天除了花极少的时间休息和睡觉外,其余的时间他都匍伏在地上作祈祷。祈祷累了,便坐下来唪读《福音书》《使徒行传》和《圣徒传》。通常教堂只有在节日才举行弥撒,可现在他每天都要去做清晨弥撒。辅祭已经年迈,拒绝同他一起去做,所以由诵经士辅助他做。诵经士是个不修边幅的孤老头,很久以前也曾当过辅祭,由于酗酒被革除了圣职。

天还没亮,瓦西里神父就冒着凌晨的严寒,冻得索索发抖地到教堂去了。路并不远,但走的时间却很长,因为夜来卷起了许多雪堆,两脚陷在冒出点点金星的干燥的深雪中,老是要打滑,因此每走一步,得花十步的时间。教堂里的炉子生得不旺,所以非常之冷——那是一种无人居住的空屋在冬季所特有的彻骨的寒冷;每次呼吸都会凝成一股很浓的寒气,手一碰到金属物件就发疼。诵经士——他同时兼任司阍——特地为神父生了个小炉子。瓦西里神父蹲在打开的炉门前烤着手,要不然冻得僵直了的手指连十字架都拿不住。就在烤手的十来分钟内,神父同这老人讲些关于大冷天啦、打寒战啦之类的笑话,而诵经士则蹙紧眉头,以一种纡尊降贵的神情听他讲。由于常年纵酒,加上天气又冷,诵经士的鼻子变得红里透青,而他那满是胡子茬的下巴——自从他被革除圣职以后就开始剃胡子了——从容不迫地上下移动着,像是嘴里在嚼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