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18/26页)
烤热手后,瓦西里神父穿上一件旧的圣衣(19)——圣衣上绣金的地方,金线都已磨损,全翘了起来——再把一块神香扔进手提香炉,便向黑洞洞的教堂深处走去,虽然彼此仅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对方的身影,却走得很有信心,就像瞎子走熟路一样。他们俩开始做弥撒了。两支长长的残烛——一支拿在诵经士手里,另一支点在祭台上救世主的圣像前——只是使黑暗益发显得浓重;尖细的烛焰随着两个人慢条斯理的动作徐徐晃动着。
弥撒做了很久,很慢,很认真;每一字都发出颤音,并漫漶开去,在空旷的教堂内激起冷冰冰的回声。教堂内只有回声、黑暗和两个向上帝祈祷的人。渐渐地,诵经士这个年老的酒徒的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他竖直耳朵,专心致志地捕捉着神父讲的每一个字,胡子拉碴的下巴也随着上下蠕动。他孤独、肮脏的老态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命途多舛的、愁闷的一生也同样消失殆尽,而取代这两者的是不同凡响的、喜悦得令人流泪的心情。诵经士从祭台前发出的吁求声常常得不到呼应;每逢这种时候,持久的、威严的寂静便笼罩了教堂,连蜡烛昏黄的火舌也不再晃动;要隔好一阵之后,才会从远处传来呼应声,那声音中饱含着泪水和欢乐。于是两个身影重又慢条斯理地、充满信心地活动起来,烛焰也随着他们从容不迫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等他俩做完弥撒,天已经亮了。瓦西里神父说道:
“瞧,尼康,天气暖和多了。”
从神父的嘴里哈出一团团热气。尼康面颊上的皱纹泛出了红晕;他严峻、好奇地打量着神父,狐疑地问道:
“明天我们还做吗?我看,还是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尼康,我们明天还做弥撒,还做。”
他毕恭毕敬地把神父送到门口,然后就回到门房里。那里有十条狗,有大狗也有小狗,汪汪地吠着,奔上来迎接他,像一群孩子似的把他团团围住,他喂它们吃食,抚爱着它们,可心里却在想着神父。他想着神父,心里不由得感到惊奇。他想着神父,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不过,他不但没有张开嘴来笑,而且还把脸掉了开去,免得叫狗看到他笑。他就这么想着,想着,一直想到深夜。第二天一早,他一边等神父来,一边担心神父会不会骗他,会不会在黑暗和严寒面前打退堂鼓。但是神父来了,虽然冷得浑身发抖,却喜气洋洋,于是一条火红的光带重又从炉膛口一直射到黑洞洞的教堂的紧里边,而黑影则仿佛在渐渐融掉似的顺着这条光带慢慢地向前行去。
起初,许多人听说了神父的古怪行径后,特意赶来看看他,没有一个不感到诧异的。这些前来看看的人中,有的认为神父已精神错乱,有的感动得流泪,但是也有的人——而且这些人为数还不少——心里产生了难以遏止的强烈的惊恐。因为他们从神父无所畏惧的、坦诚的、喜悦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某种似有若无的秘密;这极其隐秘的秘密藏匿在内心深处,充满难以解释的威胁和不祥的许诺。但是没有多久,好奇的人就不再来了,有很长一阵子,教堂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刻内,又变得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来打扰这两个向上帝祈祷的人的安宁。但是又过了一阵子后,每当神父向上帝呼吁的时候,黑洞洞的教堂里便有人忍不住发出怯生生的叹息。不知是什么人跪伏下来,膝盖碰到石板地,发出了闷声闷气的撞击声。不知是什么人在喃喃地祈祷。不知是谁的手插上了一支新的短蜡烛,这支蜡烛置身在两支高高的残烛之间,宛如一棵亭亭玉立的幼小的白桦置身在被砍伐过的森林之中。
于是一个令人惊恐的、没头没尾的谣言便愈传愈烈了。这谣言无远弗届,只要哪里有人,就传到哪里,而且所到之处,都会在人们心里留下混合着恐惧、希望和企待的沉淀物。人们绝少议论这个谣言,即使议论也含糊其词,更多的只是摇头叹息,可是在距兹纳缅斯克乡一百俄里的邻省,却有一个素来沉默寡言的愚昧的人,突然大声宣扬了一通“新信仰”,随即销声匿迹了。可谣言却不胫而走,像风,像乌云,像远处森林失火时发散出来的焦烟味。
这些谣言最后才传到省城,仿佛连谣言也觉得要穿过热闹的大街小巷上的砖墙谈何容易,会撞痛脑袋的。但是这些赤身露体的谣言,像是被扒光了衣服的小偷那样,毕竟还是混进了城里,沸沸扬扬地说有人自焚了,出现了一个狂热的教派。几个穿制服的人骑马来到兹纳缅斯克乡,可是他们一无所获,所有人家,所有神情淡漠的人,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们,于是他们只好返身回去了,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
在这次查访之后,谣言反而传得更起劲,更厉害了。瓦西里·菲维伊斯基却我行我素,每天早上仍然去做弥撒。
十
整整一冬,瓦西里神父总是同白痴两个人,一起枯坐在由松木墙壁和松木天花板筑成的白色的樊笼内,像是被幽闭在一个硬壳内那样,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的长夜。
从过去的生活习惯中,瓦西里神父保留下了对明亮的灯光的爱好,因此每晚桌上都点着一盏大肚子玻璃灯罩的火油灯,发出白色的光焰,把屋里烤得暖烘烘的。窗户全都上了冻,结着一层毛茸茸的霜花,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变幻出一枚枚金星。上了冻的窗户已不再透光,好似墙壁一般,把屋里的两个人同灰蒙蒙的夜隔绝了开来。夜用它无尽的圆环箍住了这幢房子,死命由上往下压,寻找着窟窿,好把它灰不溜丢的爪子伸进屋去,可是却没找到。夜发狂了,在大门口暴跳如雷,用死亡的手摸索着墙壁,哈出刺骨的寒气,怒气冲冲地卷起数不尽的干燥、凶狠的雪珠,向窗玻璃猛砸过去——后来,发狂的夜,窜到旷野去了,翻滚着,号叫着,张开双手,像个十字架似的扑倒在雪地上,抱住冻僵了的大地。后来,夜爬了起来,蹲在那里一声不响地、久久地逼视着泄出灯光的窗户,气得咬牙切齿。隔了一阵,夜又尖叫着扑向房子,钻进烟囱,满怀难以餍足的仇恨和忧郁,发出凄厉的悲鸣,哄骗人说,它没有子女了,它把子女吃掉了,把残骸埋在旷野里了,埋在旷野里了……
“刮暴风雪了。”瓦西里神父侧耳倾听了一下,咕噜了一句,便又低下头去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