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20/26页)

“爸——爸!”

“好啦,别喊啦。听我给你念一段。”

瓦西里神父把书翻回到前一页上,像在教堂里讲经一样,用严峻而又矜持的声音念了起来:

“‘耶稣过去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生来是瞎眼的……’(20)”

他举起一只手来,脸色煞白,瞥了瓦夏一眼。

“你明白了吧!生来是瞎眼的。从没见到过太阳,没见到过亲戚朋友是什么模样。一出世,黑暗就把他团团围住了。多么可怜的人!一个瞎子!”

神父的声音里响彻着坚定的信仰以及极度的怜悯所激起的狂喜。他用含着淡淡的笑意的目光,默默地望着前方,仿佛他不想跟这个可怜的人,这个天生的瞎子分手;那瞎子看不到这个朋友的脸,怎么也没料到主的恩佑已近在咫尺。是的,是恩佑,也是怜悯,怜悯!

“当——当!”

“儿子,你再听下去:‘门徒问耶稣说,拉比(21),这人生来是瞎眼的,是谁犯了罪,是这人呢,是他的父母呢。耶稣回答说,也不是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显出上帝的作为来。’(22)”

神父的声音越来越高亢,隆隆地充塞了整个光秃秃的房间。他的宽广的声音渗透到了微弱的咝咝声、簌簌声和呼啸声中,渗透到了钟声之中;钟已呛得喘不过气来,悠悠的钟声被撕成碎片,在各处飘零。神父像火一般热情的声音和他炯炯发亮的眼睛,再加上喧闹尖利的风声和当当的钟声,使得白痴转忧为喜。他拍打着自己的两只招风耳朵,哞哞地叫着,两条浓稠的口水好似两条肮脏的小河,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流去。

“爸——爸!爸——爸!”

“你听着,听着。‘趁着白日,我们必须作那差我来者的工,黑夜将到,就没有人能作工了。我在世上的时候,是世上的光。’(23)直到永远,直到永远!”神父朝着夜和暴风雪狂热地发出胜利的呐喊,“直到永远!”

教堂的钟在召唤着迷途的人,但是它那衰老的声音却在为自己的孱弱而哭泣。夜骑在黑乎乎的、瞎眼的钟声上,摇晃着身子,唱道:“他们只两个人,两个人,两个人!”然后又飞驰到房子跟前,擂着门窗,厉声号叫道:“他们只两个人,他们只两个人!”

瓦西里神父隐约地听到了这号叫声,便严厉地问白痴道:

“你叽里咕噜些什么?”

但是白痴一声不吱,于是瓦西里神父又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往下念道:

“‘我……是世上的光。耶稣说了这话,就吐唾沫在地上,用唾沫和泥抹在瞎子的眼睛上,对他说,你往西罗亚池子里去洗(西罗亚翻出来,就是奉差遣),他去一洗,回头就看见了。’(24)”

“就看见了,瓦夏,就看见了!”神父威严地喊道,霍地站了起来,快步在屋里转着圈子。后来,他在屋中央站停下来,放开喉咙吼叫道:

“上帝啊,我信仰你!信仰你!”

随后又静了下来。一阵狂笑声打破了寂静,猛击着神父的背部,神父吓得赶忙回过身去。

“你怎么啦?”神父惊恐地问道,往后退了一步。

白痴在笑。莫名其妙的不祥的狞笑,把他那张呆滞的大面具撕裂了开来,一直裂到耳根,从这道宽大的裂口里,不可遏止地冲出一阵莫名其妙的、跳跃不已的狂笑:“咕——咕——咕!咕——咕——咕!”

十一

圣三主日(25)要到了。这是春季的一个光明、欢乐的节日。节前家家户户都要在走道上撒红沙。可以取到红沙的坑有好几个,全在离兹纳缅斯克乡两俄里远的一座低矮、繁茂的白桦、白杨和橡树的残林内,由于这个乡的农民多年来一直在这些坑里挖沙,所以坑都很深。虽说还只是六月初,可是草已长得齐腰高了,把苍润华滋、长满绿油油的大叶子的灌木丛遮没了大半截。这年花开得非常茂盛,蜜蜂从四面八方飞来采蜜。就算在深坑的坑底,尽管沙土不时从坑壁上崩塌、滚落下来,却仍能清晰地听到蜜蜂均匀的、热闹的营营声,还可闻到柔和的野花香。已经有好几天了,一直像要下一场雷雨,而且已经可以感觉到雷雨了。白天火伞高张,没有一丝风,夜里又闷又热,没有一滴露水,这表明一场暴雨正在酝酿之中;牲口被酷热折磨得痛苦不堪,昂起脑袋,哞哞地祈求着雷雨。人也感到闷热,但同时又感到高兴。静止的空气压迫着万汇,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促使人们去行动,去前言不搭后语地高谈阔论,去放声大笑,无缘无故地放声大笑。

有两个人在挖沙,一个是诵经士尼康,他在为教堂挖沙,一个是执事伊凡·波尔菲雷奇的雇工谢苗·莫夏金。伊凡·波尔菲雷奇喜欢运很多沙到家里,把屋前的街道和砖石墁地的院子都撒满沙。谢苗打一大早起就来挖沙了,已经运回去一板车,此刻正在装第二车。他麻利地把一满锹一满锹金光闪闪的漂亮的沙往板车上撂去。蜜蜂热闹的营营声、花草的香味和愉快的劳动,都使他高兴。他寻衅似的瞥了一眼脸色阴沉的诵经士,只见那人正在用一把缺了口的铲子懒洋洋地挖着沙,便撩惹他说:

“喂,尼康·伊凡奈奇,我的老兄,咱俩的小命要白白送在这儿啦!”

“你这话还是留着下回说吧。”诵经士懒洋洋地、隐含着恫吓地回答说。他讲话时,咬在嘴里的那只烟斗耷拉到了他长满灰白胡子茬的下巴上,一记记地敲打着他的下巴。

“当心,别把奶嘴儿落掉!”谢苗警告他说。

尼康不再睬他,谢苗并没见怪,高高兴兴地继续挖沙。他在伊凡·波尔菲雷奇家帮了半年的工,吃得又胖又圆,活像根新鲜的黄瓜,此刻的这种活儿,在他来说,轻松得不费吹灰之力;他麻利地把锹插进沙里,铲起沙来,撂到板车上。他像鸡啄谷子那样灵巧、迅速地挖着泛出金光的沙子,只见他手中那把铁锹像根宽阔、灵巧的舌头那么来回伸动。这个深坑,人们昨天还来挖沙的,可今天挖了没多久沙已经要光了,于是谢苗狠狠地朝坑底啐了口唾沫。

“喂,在这边挖不出多少沙子来了。是不是上那边去挖挖看?”他朝土质松散的坑壁上挖开一半的一个矮矮的洞穴打量了一眼,只见那儿有好几层红色的和灰绿色的沙子,便毅然向那个洞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