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24/26页)
他像见到过上帝的摩西(29)那样,昂起头,把双手升向圣山,无声而又可怕地哈哈大笑起来,好似在短促而喑哑地叹息。他看到矮他一头的辅祭满脸惊恐之色,正举起一根手指在警告他,还看到了不少吓得蜷缩起来的背影,这些人发现他在笑,慌忙掉过身来往人堆里钻,活像一条条蛆虫。他像个孩子那样,突然感到胆怯了,连忙闭住了嘴,露出一副动人的可怜样子。
“我不笑啦!”他悄声向辅祭讲道,可是那可怕的狂喜却像火一样从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往外迸射。于是他用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吃点儿药!瓦西里神父,吃点什么药吧!”辅祭不知所措地附耳对他说,并绝望地叹道,“唉,天哪,多么不是时候!喂,瓦西里神父!”
神父把交叠着的双手稍微从脸上挪开了点,乜斜着眼,打指缝里睥睨着辅祭,只见辅祭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踮起脚尖,大步溜到栏杆跟前,将肚子顶着栏杆,用手摸索到小门,走出了祭台。
“来吧,弟兄们,来最后吻别亡人,并称谢天主之慈,赐彼得以永绝人世烦恼及肉身欲念,离别亲人,长眠九泉。诸亲好友,殓时已到,永诀在即……”
人群动了起来,好些人也没同留下来的人打一个招呼就悄悄溜走了,越来越暗的教堂里比之前空了好多。只有在黑魆魆的棺材旁边,还有不少人一个接一个地默默走过去,一边画着十字,一边向那具可怖的、丑陋的尸体伛下身子,随后苦着脸退到一边。未亡人开始同死者告别。她已经相信他死了,也闻到了尸臭,但是她双眼紧闭,以防滴下泪水,她的喉咙已经失音。三个子女望着她,三双默默的眼睛。
就在这时,人们发现辅祭正张皇失措地穿过人群,而瓦西里神父则站在讲经台上观望着。凡是在这一瞬间看到过神父的人,终生都忘不了他那种吓人的模样。他的双手拼命捏住栏杆,捏得连手指尖都发白了,白得像死人的一样。他伸长着脖子,整个身体都探出在栏杆外面,睁大双眼,紧紧地盯住寡妇和三个子女站立的那个地方。奇怪的是,寡妇无限的痛苦仿佛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快感——他的果决的目光是那么快活,那么欢乐,那么欣喜若狂。
“啊,弟兄们,在此永诀之际,吾侪号啕大哭,凄然哀泣;来吧,来吻别与吾侪共坠尘世之亡人,棺木即将合盖,墓板即将封闭,亡人即将永堕黑暗,与诸亡人共眠泉下,自此亲朋好友生死阻隔。彼人……”
“住口,你这个疯子!”神父从讲经台上用呻吟般的声音吼道,“难道你没看见这里没有死人!”
于是所有的人怀着恐惧的心情和莫名其妙的预感所企待着的那件异乎寻常的大事,终于发生了。瓦西里神父砰的一声推开小门,穿过人群,用他那身庄重的黑色的圣衣把人群花里胡哨的服装所绘成的绚烂的画面一切为二,笔直地朝那口黑魆魆的、默默地等候着的棺材走去。他站停下来,威严地抬起右手,匆匆地朝那具正在腐烂的尸体喝道:
“我吩咐你:起来!”
人群顿时大乱,一片惊恐的喧闹声和哭叫声。人们吓得魂飞魄散,朝大门口冲去,活脱成了一群畜生。他们互相拉扯着,互相龇牙咧嘴地威吓着,互相掐着脖子,哞哞地吼叫着。人们好不容易才慢慢地从门里挤出去,慢得就像水从一只倒摆的瓶子里淌出来那样。没逃的只有诵经士(他手里那本经书早已落到地上)、寡妇和她的子女,以及伊凡·波尔菲雷奇。后者瞥了神父一眼,也拔腿就逃,冲进正在逃窜的人群的后尾,又激起了一片恐惧和愤怒的叫喊。
瓦西里神父看到人们这样缺乏信仰,这样胆小如鼠,不觉怜悯地笑了,那是一种开朗的笑、愉快的笑;他浑身上下洋溢着无限强大的信仰,便以一种王者的质朴的威仪,森严地、大声地第二次喝道:
“我吩咐你:起来!”
然而死者并没有动,他那冷漠地紧闭着的双唇藏匿着永恒的秘密。四围鸦雀无声。走空了人的教堂里没有一点声音。但是教堂的砖地上突然响起杂沓的、惊恐的脚步声,原来是寡妇和她的子女走了。年迈的诵经士迈着碎步,跟在他们身后跑着。他跑到大门口后,有一瞬间转回身来,惊讶地拍了下手,就消失不见了。于是寂静重又笼罩着整个教堂。
“这样反而好,否则要他当着妻儿的面站起身来,他会不好意思的。”瓦西里神父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这个想法,随即轻声地然而严峻地第三次喝令道:
“谢苗!我吩咐你:起来!”
他慢慢地放下手来,等待着。窗外不知是谁把沙土踩得窸窣作响,声音近得好像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他等待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沿着窗下走了过去,随后就消失了。周围一片寂静,忽然响起了一声痛心的长叹。是谁在叹气?他朝棺材弯下身去,在那张浮肿的脸上寻找着生命的活动,同时命令那双眼睛道:“快睁开来呀!”他把身子弯得越来越低,双手抓住棺材尖利的边沿,几乎凑到死者那张发青的嘴上,往里吹着生命的气息,而那具被惊扰的死尸却报之以臭不可闻的、寒冷砭骨的死亡的气息。
他一声不作地急忙向后倒退了一步,有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切,终于明白了过来。他闻到了尸臭,明白了人们全都吓得逃跑了,教堂里只剩下他和死者;他看到窗外天昏地暗,可是猜不出为什么会这么暗,便又扭回头来。他脑海里闪过了对某桩极其遥远的往事的回忆,对当年曾经嘹亮地响起过,但后来又消失了的、好似春天一般的朗朗笑声的回忆。他还想起了暴风雪。钟声和风雪声。还有白痴那张跟假面具一般呆滞的脸。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他们两个……
但是一切又都从他眼前消失了。他那双失神的眼睛里燃烧着冷冰冰的跳跃不已的火焰,青筋嶙嶙的身子充满着钢铁般坚定的意志和力量。于是他把眼睛藏匿到好似石拱门般的双眉底下,仿佛生怕吵醒谁似的,将声音压得非常之低,平心静气地问道:
“你存心骗我吗?”
随后不再作声,垂下了眼睛,像是在等待回答。后来他又压低声音讲了起来,可是脸上却流露出暴风雨将临时的那种凶险表情,这暴风雨已主宰了整个自然界,但是迟迟不肯倾泻下来,却以一种王者的气度,温存地在空中吹拂着一片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