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25/26页)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信仰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赋予我对苍生的爱和怜悯呢——莫非存心要让人家耻笑我吗?既然如此,在我一生中,你为什么始终把我囚禁在桎梏之中,当作俘虏和奴仆一般役使呢?不让我自由地思想!不让我自由地孕育感情!不让我自由地叹息!一切都要听你的驱使,一切都为了你。为了你一个!既然如此,你就显现吧,我等着!”
于是他以一种充满自尊的恭顺姿势,等待着回答,独自一人面对着这口恶狠狠地炫耀着胜利的黑魆魆的棺材,独自一人面对着无涯无际的寂静。只有他独自一人。蜡烛以其一动不动的如芒刺一般尖利的火焰刺破了黑暗,远处的什么地方,暴风雪在唱着歌,歌声渐渐地远去:“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一片寂静。
“你不愿意吗?”他仍然低声地、恭顺地问道,但是突然,他鼓出双眼,脸上露出垂死的人和沉睡的人所特有的那种极其坦率的表情,发狂地呐喊了起来。他呐喊着,呐喊声压倒了可畏的寂静和垂死人心灵中的最后一丝恐惧:
“你非答应我不可!把生命还给他!你尽管把别人的生命夺走,可他的必须还给他!我求求你!”
他转过身来对着正在默默腐烂的尸体,愤怒地、鄙夷地喝令道:
“你听着!去求求他!求求他!”
他终于亵渎神圣地、可怕地吼道:
“他不需要进天国。他在这儿有子女。他们将来会呼唤父亲的。到那时他就会说:‘把天国的桂冠从我头上拿下来,因为在那边,在尘世,秽物和污泥淹没了我子女的头。’他会这么说的!他会这么说的!”
他愤恨地摇动着又黑又沉的棺材,吼道:
“你开口呀,该诅咒的腐肉!”
他睁大双眼,惊讶地盯着棺材,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急忙举起两条绷紧的手臂,护住身子,往后急退一步。棺材里的谢苗没有了。棺材里的尸体没有了。却躺着白痴。他用像野兽的利爪一般的手指抓住棺材的边沿,微微抬起畸形的脑袋,眯缝着眼,斜睨着神父,在向外翻的鼻孔四周,在紧闭着的大嘴四周,隐藏着正在孕育成熟的无声的大笑。他默默地望着神父,慢慢地从棺材里探出头来——在他身上永恒的生命和永恒的死亡不可思议地交融在一起,使他可怕得难以形容。
“回去!”瓦西里神父吆喝道,他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使他的头显得硕大无朋,“回去!”
于是棺材里又躺着那具一动也不动的死尸。接着又变成了白痴。就这样,这堆腐肉玩着怪诞的游戏,像发了疯似的,交叠地变幻出两个形象,散播着恐怖。神父勃然大怒,嗄哑地喊道:
“还吓唬人!那就叫你……”
可是他的话是听不见的了。蓦地里,那张假面具般呆滞的脸,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嘴巴一直撕裂到耳根,一声像滚雷般的狂笑充满了寂静的教堂。教堂轰响着,震裂了砖砌的穹隆,砖头纷纷坠落下来,可怖的隆隆声笼罩了这个孤独的人。
瓦西里神父睁开发花的眼睛,昂首望去,只见一切都在倾塌。四堵墙壁正在慢慢地、沉甸甸地斜倒下来,彼此靠拢得越来越近,一座座穹隆正在慢慢地坠落,高高的圆屋顶在无声地坍塌,砖地晃动着,渐渐陷落下去——天崩地裂,世界倾覆了。
他发出一声野人般的嗥叫,向门口冲去,却找不到门,便东奔西窜,撞在墙壁上和尖利的砖墙角上,不时嗷嗷叫着。突然有扇门打了开来,使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他马上高兴地跳起身来,可是不知谁的两只索索发抖的手用力搂住他,不放他出去。
他拼死命地挣扎着,又是抓,又是踹,尖声地叫着,终于挣脱了一只手。他便用这只手,像根铁棍似的狠命朝搂住他不放的诵经士的脑袋砸了下去,然后又举起一脚,把那人踢出好几步远,随即趁机一跃,跳到了门外。
天空在燃烧。碎裂了的乌云在空中飞旋,疯狂地打着转,把它们庞大的身躯向吓得发抖的地面压下来。天崩地裂,世界倾覆了。而从那边,从那堆燃烧着、飞旋着的乱云中间,传来了像滚雷似的震耳欲聋的狂笑声,还有崩裂声和野蛮的狂喜的叫声。在西方,还有一线蓝天在发着光,于是他气急败坏地朝那边奔去。他的双脚不时被圣衣的长下摆绊住,因此他不时摔倒,在地上翻滚,弄得浑身鲜血直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每次摔倒后,他总是爬起来又跑。街上阒无一人,好比深夜一样。无论房屋旁边还是窗户里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样生物——没有走兽,也没有飞禽。
“全都死尽死绝了!”神父的脑海里闪现出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念头。他跑出寨门,来到了一条平坦的大道上。在他头顶上,翻滚着的乌云向前分出三条长长的叉枝,像是三只凶猛地蜷曲着的爪子。在他身后,有什么东西可畏地、低沉地隆隆响着——天崩地裂,世界倾覆了。
在前边很远的地方,有一辆板车载着一个庄稼汉和两个村妇由兹纳缅斯克乡回家去。他们遥遥望见有个穿黑衣服的人正在飞快地跑过来,便停住车子,可是在认出了这人是神父以后,便赶紧连连抽着马、风驰电掣地跑了起来。板车在车辙中剧烈地颠簸着,有两个车轱辘都离开了地面。但是那三个吓得魂飞魄散、伏倒着身子的人,却还在拼命地鞭打着马,只求跑得越快越好。
瓦西里神父倒毙在离兹纳缅斯克乡三俄里远的一条又宽又平坦的大路中央。他伏倒在路上,瘦骨棱棱的脸埋在被车轮碾成粉末、被人畜踩成粉末的灰蒙蒙的尘埃里。他的姿势仍保持着撒腿狂奔的样子:两条没有一丝血色的僵死的手臂向前伸出,一条腿蜷缩在身子底下,另一条腿——脚上穿着一只又破又旧的靴子,靴掌上已磨出了洞——长长的,笔直的,筋脉虬结,紧张而又僵直地向后伸着。仿佛他虽然死了,人却还在奔跑。
1903年11月19日
(戴骢 译)
(1)瓦夏是瓦西里的昵称。神父父子二人均取名瓦西里,因此他俩的昵称均作瓦夏。此处前一个瓦夏指神父,后一个指其子。
(2)俄里是俄制长度单位,1俄里约等于1.06公里。
(3)此处的执事类似司库,负责管理教会财产和捐款,由堂区信徒推选或聘请的神职人员或世俗信徒担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