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16/19页)
他们把一切全都给我讲了以后,我走过去吻了吻他那只苍白、虚弱和再也不能举起来打别人的手——这一点并没有使谁感到特别吃惊。只是他年轻的妹妹用眼睛朝我笑了笑,还向我显出如此的殷勤,好像我是她的未婚夫,她爱我胜过爱世界上的任何人。她这么向我献殷勤,以致我差点儿把自己那些黑洞洞、空荡荡的房间讲给她听了,告诉她我在那些房间里比独自一个人还糟——一颗卑微的心从来没有过希望……她还安排我们俩单独在一起。
“您多么苍白,眼睛四周围都有黑圈了。”她亲切地说,“您病了?您可怜自己的哥哥吧?”
“我可怜大家。我还有点儿不舒服。”
“我知道您为什么吻他的一只手。他们不明白这个。是因为他是个疯子,对吧?”
“是因为他是个疯子,对。”
她开始沉思起来,样子变得很像她哥哥——只是要年轻得多。
“而我,”她停下来并红了脸,只是一双眼睛依然注视着我,“您允许我吻一吻您的一只手吗?”
我在她面前跪下来说:
“祝福我吧。”
她的脸稍稍变得苍白了些,后退了一点,然后启动嘴唇轻轻地说:
“我不信。”
“我也一样。”
她的双手接触到我的脑袋的一瞬间,这一瞬间过去了。
“你知道吗,”她说,“我要到那里去。”
“你去吧,不过,你会受不了的。”
“我不知道。但是他们需要,像你,像哥哥。他们是无辜的。你会记住我吗?”
“会的。而你呢?”
“我会记住的。别了!”
“永别了!”
接着,我变得平静了,还变得轻松了,仿佛我已经经受了在死亡和疯狂中所具有的最可怕的东西。所以,昨天我是头一次镇静地、毫不害怕地走进自己的家里,并打开哥哥的书房,久久地坐在他的书桌边上。而且在夜里被推了一把似的突然醒来以后,我听到一支不出墨水的干笔在纸上发出咝咝的声音,我也不感到害怕,还差点儿带着微笑在想:
“干吧,哥哥,干吧!你的笔被人类的鲜血浸透了。就让你的稿纸像空的一样吧——它们虽然是空的,却是一种不祥之兆,要比那些最聪明的人写下的一切都更能说明战争和理智。干吧,哥哥,干吧!”
……可是今天早上,我在报纸上看到这场战争还在继续进行,于是,揪心的不安和有什么东西落到我脑子里的那种感觉又重新控制了我。它在进行,它离得很近——它已经来到这些空荡荡的房间门槛上了。你要记住,你要记住我呀,我心爱的姑娘:我要疯了。三万人被打死。三万人被打死……
片断十七
……城市里有一场鏖战。种种传闻来历不明,都很吓人……
片断十八
今天早上,我在看报纸上没完没了的战死者名单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姓氏:我妹妹的未婚夫牺牲了。他是个军官,是和我已故的哥哥一起应征入伍的。而一小时过后,邮递员交给了我一封信,是寄给我哥哥的,我认出了信封上战死者的笔迹:一个死人写给另一个死人的。不过,这毕竟还是要比死人给活人写信的情况好;人们给我讲过,有位母亲在报上看到自己的儿子可怕地死了——被炮弹炸死的消息后,整整一个月里都不断收到儿子写来的信。那是个温柔的儿子,他的每一封信都充满亲切的言语、安慰以及年轻人对某种幸福的天真的希望。他已经死了,但是每天依然绝对一丝不苟地写了自己的生活,以致母亲都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后来,当一天、两天、三天没有收到来信以及接着开始了死亡的永远沉默时,她终于拿起儿子的那支老式大手枪对着自己的胸膛开了枪。她好像还活着——不过我不知道,没有听说。
我久久地翻看着信封,心想:他曾把这信封拿在自己的手里,那是他花钱让勤务员到什么地方的小铺子里买来的,然后把它封好,也许还亲自把它塞进邮箱里。那种被称作邮局的复杂机构的轮子转动了,于是这封信便飘飘悠悠穿过森林、田野和城市,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里,不屈不挠地奔赴自己的目标。在那个最后的早晨,他穿好靴子——而它飘走了;他被打死了——而它飘走了;他被扔进窟窿里,上面被堆了些尸体和泥土——而它飘飘悠悠穿过森林、田野和城市,成了个装在盖有灰色印章的信封里的幽灵。而且,我现在正双手拿着它……
瞧这封信的内容。它是用铅笔写在几张小纸片上的,而且没有写完:被什么事儿打断了。
……现在我才明白,战争是一种莫大的快乐;杀人——把聪明的、狡猾的、奸诈的、比最凶猛的野兽不知有趣多少的人们打死——是一种古老又原始的享乐。把别人的生命永远地剥夺了——这真是妙极了,就好比拿星星当网球来耍。可怜的朋友,你不和我们在一起,真可惜,你无奈只好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枯燥无聊地消磨时间。要是在死亡的氛围中,你就会找到自己那颗不安的、高尚的心永远在追求的那种玩意儿。血宴——在这个稍稍有点儿陈旧的比喻里,包含着真理本身。我们在没及膝盖的血里行走,脑袋因为这种我们的棒小伙子们开玩笑称之为红色葡萄酒的血宴而发晕,在旋转。喝敌人的血——完全不是一种我们所想的那样的愚昧风习: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一群乌鸦哇哇在叫。你听见了吗:一群乌鸦哇哇在叫。它们哪儿来的,那么多?天空都被它们遮黑了。它们丝毫也不害怕地和我们待在一起,到处陪伴着我们——而且我们总是在它们底下,就像在带一圈圈黑色图纹的阳伞、在一棵长满黑色叶子的活动的大树底下一样。有一只乌鸦冲着我的脸过来,想啄——它以为我是一具死尸。一群乌鸦哇哇地在叫,这有点儿使我感到不安。它们哪儿来的,那么多?
……昨天,我们把一批睡着了的人宰了。我们踮起脚,像鸨那么走过去,蹑手蹑脚,在爬行时竟连一具尸体也没有磕着绊着,也没有惊动一只乌鸦。我们像一些影子似的进行偷袭,夜也成了我们的一道屏障。我亲自把一名哨兵杀了:为防止他叫出声来,扳倒后我用双手把他掐死了。你知道吗:只要有一点叫喊声——我们的偷袭就泡汤了。不过,他没有叫出声来。他甚至好像没有来得及猜想到人家会杀他。
他们都睡在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旁边,睡得像在自己家里的床上一样放心。我们杀了他们一个多小时,有几个人在被杀之前来得及醒来。他们尖声叫喊起来,当然,是恳求饶命。他们咬起人来了。有个家伙趁我不在意地抓住他脑袋时咬了我左手的一个指头。他咬掉了我的一个手指,我则拧断了他的脑袋;你怎么想,我们俩清账了?他们怎么没有都醒过来呢!只听得见骨头折断的咯吱吱声和砍肉声。当然,我们把他们的衣服剥得精光,还互相分享得到的各种装饰品。我的朋友,你不要为这样的玩笑生气。你向来规规矩矩,你会说这么干很像抢劫行为,可是要知道,我们自己几乎是光身子的,穿的衣服已经完全破烂了。我早就已经穿着一件哪个娘们的短上衣了,变得不再像个胜利之军的一名军官,倒更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