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18/19页)
“你哪儿来的?”他问道。
“从那边过来的。”
“往哪儿跑呀?”
“回家去。”
“啊!回家。”
他不作声了,突然向我扑过来,拼命把我压倒在地上,然后用冷冰冰的手指急切地寻找我的喉部,不过被我的衣服缠住了。我咬了他的手一口,挣脱开后拔腿便跑,他顺着那些空旷的马路追了我好久,靴子踩得吧嗒嗒地响。后来他落下了——想必是被我咬疼了。
我不知道怎么来到自己家所在的那条马路上的。现在,这条马路也没有了路灯,一幢幢的房子里也都不见灯火,好像里边的人都死光了。要不是我偶然抬头亲眼看到自己家的房子,一定也会因为没有认出来而跑过去的。不过,我犹豫了好久:就是这幢自己生活了多少年的房子,在这条古怪的、死寂的马路上,竟使我感到陌生了;现在,这条马路上正响彻由我的大声呼吸产生的悲哀和异常的回音。我把钥匙丢了,于是趴下身去尽量寻找,终于找到了,原来它就在我的外衣口袋里;一想到这事儿,我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吓得要发疯的恐惧。然后当我咔哒一下把锁打开时,它的回音竟是那么响亮和非同寻常,仿佛整条马路上死一般的房子的所有大门一下子全都打开了。
起初我躲藏在地下室里,可是很快感到可怕又无聊起来,眼前还有什么东西开始在闪烁,于是便悄悄走进房间里。在一片黑暗中,我摸索着把所有的门全都打开了,经过了一阵考虑,我想用家具把它们挡上,然而在空房子里挪动家具的声音真是响亮得可怕,都把我给吓坏了。
“我要这样等着死去。因为一切全都无所谓了。”我下定这样的决心。
洗脸盆里还有水,很热的水,于是我摸索着洗了个脸,然后用毛巾擦干。脸上破了的部位感到很痒和灼疼,就想照一下镜子。我点着了一根火柴——在火柴恍恍惚惚的微弱亮光下,有个非常丑陋、可怕的玩意儿从黑暗中瞥了我一眼,吓得我连忙把火柴扔在了地板上。我当时有一种断了鼻梁的感觉。
“现在全都无所谓了,”我心想,“谁也不需要这个了。”
我高兴起来了。我做出像在剧院里扮演小偷那样的各种怪里怪气的动作和表情来到厨房的柜子跟前,开始寻找剩下的可以吃的东西。我清楚地意识到,所有这些怪里怪气的动作和表情是不合时宜的,但这样我喜欢。接着,我依然带着那样的动作和表情,假装成一副很嘴馋的样子吃了东西。
然而,寂静的黑暗使我感到害怕。我把朝院子的一扇窗子打开了,听听有什么动静。起初大概是因为没有车马来往,我觉得非常安静。也没有射击的声音。可是,很快我就听出远远传来的说话声、叫喊声以及什么东西倒下来的啪啦声和哈哈的大笑声。这种声音不断在扩大,在增强。我仰望了一下天空:它一片绯红,并迅速在奔驰。连我正对面的茅草棚、院子里的通道以及那狗窝,都被映成一片红兮兮的颜色。我从窗子里轻声呼唤着那条狗:
“尼普顿(3)!”
可是,狗窝里听不见什么动静,在深红色的亮光下,我倒是在附近看见了一截亮晶晶的、被折断了的链子。那种远远的叫喊声和什么东西倒下来的啪啦声,却一直在增强,我于是关上了通风小窗。
“它们上这里来了。”我想,便开始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我掀开炉门摸了摸壁炉,还打开了柜子,然而所有这些地方都不合适。除了自己不想看的书房,我把每间房子都查看了一遍。我知道他正坐在堆满书籍的桌子对面的那张自己的沙发轮椅上,而现在看到这种样子会使我感到不愉快的。
渐渐地,我开始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这么来来去去地走动:黑暗中有些什么人围在我的四周正默默地移动着。他们几乎接触到了我,有一次我的后脑壳都感觉到了一下冰冷的呼吸。
“谁在这儿?”我悄声地问,但是没有人回答。
可是当我重新走动时,他们这些沉默不语的怪怪的家伙也跟着我移动起来。我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病了,显然开始发烧了,但是我无法克服恐惧,它使我浑身发冷、哆嗦。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它像火一样滚烫。
“我最好到那里去。”我在想,“他毕竟是自己家的人。”
他坐在自己堆满书籍的桌子前那张沙发轮椅上,而且没有像原先那样离开或消失,这次他倒是留下来了。红兮兮的亮光穿过拉下的窗帘透进来,但什么也没有照亮,所以他只是勉强可以让我看得见。我坐在他旁边的长沙发上等着。房间里静静的,可是从那边还是传来均匀的嘈杂声、什么东西倒下的啪啦声和零散的叫喊声。它们还越来越近。深红色的亮光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所以我已经看见了坐在沙发轮椅上的他:一个铁一般黑黑的侧面,被一条窄窄的亮光照着。
“哥哥!”我叫了一声。
但是,他像一座纪念碑似的黑乎乎的,一动不动地沉默着。隔壁房间里的一块地板咯吱吱响了——随即突然间一下子变得如此宁静,就像在通常放着许多尸体的那种地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深红色的亮光本身也具有了死亡和宁静的色彩,变得一动不动和稍稍有点儿暗淡了。我心想这种宁静来自哥哥,并把这种想法告诉了他。
“不,这不是因为我,”他回答说,“你往窗子上看看。”
我拉开了窗帘,连忙身子摇晃着退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说。
“叫你嫂嫂来:她还没有看见过这种情景呢。”哥哥吩咐说。
她坐在餐厅里缝什么东西,看到了我的脸后便顺从地站起,把针别在缝的东西上随我走过来。我拉开了所有的窗帘,深红的亮光通过宽大的窗户涌进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房间并没有因此变得明亮些:它依然是那么黑暗,只是那些窗户全成了一个个一动不动的红色大四方形。
我们向一扇窗子走过去。从房子的紧墙根开始,从屋檐板开始全是均匀的熊熊烈火般红红的天空,而且伸展到看不到边的地方,没有云彩,没有星星,也没有太阳。而天空底下,则是同样均匀的暗红色的田野,地面上躺满了尸体。所有这些尸体都一丝不挂,而且它们的脚都向着我们,因此我们看到的只是尸体的脚底板和三角形的下巴。而且还静得很,——显然,在这无边无际的旷野里,所有的人,一个不漏地全死了。
“他们的数量在扩大。”哥哥说。
他也一样站在窗子边上,全家人都在这里:母亲、妹妹和所有这屋里活着的人。他们的脸模糊不清,所以我只能凭嗓音听出是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