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5/25页)
于是扬松所在的那个农场里也惶惶不可终日。不只夜间,连白天也把狗放出来,主人每天夜里枪不离身。他本想交给扬松一支旧的单管猎枪,可扬松却把枪拿在手里转了一圈,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拒绝收下。主人不懂扬松何以要拒绝,就骂了他一顿。其实,扬松之所以没有收下那支枪,只是因为他深信那支生了锈的旧家伙远远不及他那把芬兰刀管用。
“它会把我自己打死的。”扬松用蒙眬欲睡的目光看着主人说道。
主人只好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你可真是个傻瓜蛋,伊凡。哎,得跟这样的雇工一起过日子,真是倒霉!”
可就是这个连枪都不敢相信的伊凡·扬松,却在一个冬夜,当另一名雇工被派到车站去时,犯下了持刀抢劫并企图凶杀强奸的极其复杂的未遂罪。这件事他干得还真干脆利落。他先把厨娘反锁在厨房里,然后装出一副困倦不堪、非常想睡觉的样子,从背后潜近男主人,迅猛地举起刀子,在男主人的背上一连戳了两刀。男主人立刻失去知觉,瘫倒在地上,女主人吓得尖叫起来,团团地打着转。扬松则龇牙咧嘴地晃着刀,动手翻箱倒柜。他拿到钱后,仿佛刚刚发现女主人在场,连自己都没有料到,竟会猛地朝她扑过去,企图强奸她。但这时因为他已把刀子放在一边,而女主人又比他力气大,他空着两手不但没有强奸成功,相反自己差点被她掐死。这时昏倒在地板上的男主人已经苏醒过来,开始翻动身子,厨娘则舞动炉叉,乒乒乓乓地使劲在砸厨房门,扬松见势不妙,连忙朝外面跑。一小时之后,正当扬松蹲在库房角落里一根接一根地划着火柴、打算放火烧房子的时候,被当场抓住了。
几天后,男主人因患破伤风死了,而扬松跟别的许多抢劫、杀人犯一起受到审讯,并被判处绞刑。在法庭上,他还是平常的那副模样:又瘦又小,一脸雀斑,一双呆滞的眼睛昏昏欲睡。他好像完全不理解所发生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眨着白乎乎的眼睫毛,毫不在意地、呆头呆脑地望着这陌生的庄严的大厅,不时用粗糙、僵直的手指抠着鼻孔。只有每逢礼拜天在新教教堂里见到过他的人,也许能看出他多少还是收拾了一下:脖子上围着一条邋里邋遢的红围巾,头上有的地方抹了点水;那抹过水的头发又黑又平整,而没有抹过水的头发则是淡颜色的,稀稀拉拉地翘起着——活像是贫瘠的田地遇到冰雹之后残留下来的几根麦秸。
在宣布判处他绞刑后,扬松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脸涨得通红,先把围巾束紧,然后又把它解开,好像那围巾勒得他透不过气来。然后他双手乱摇,用手指头指着那个刚才宣读判决书的法官,对另一个不负责宣读判决书的法官说:
“她说,要把我绞死。”
“她是谁?”刚读完判决书的庭长用浑浊的低音问道。
法庭上的人都不禁笑了起来,有的人是窃笑,有的人立刻拿起卷宗捂住了嘴巴。扬松伸出食指,点着庭长,皱紧眉头,气愤地回答说:
“是你!”
“啊?”
扬松的目光又转向那个一声不吭、竭力忍住笑的法官。他觉得那人是他扬松的朋友,同判决毫不相干,便再次对那人说:
“她说的,要绞死我。其实不该绞死我。”
“把被告带下去。”
可是扬松还是来得及再一次明确、有力地重复了一遍:
“不该绞死我。”
他那徒劳地想装得郑重其事的怒气冲冲的小脸,他那伸得笔直的手指,显得那样愚蠢,以致连那个押送他的士兵,在把他带出法庭时,忍不住违反规则,低声对他说:
“唉,你可真是个傻瓜,小伙子。”
“不该绞死我。”扬松执拗地重复说。
“我有幸把你吊死的话,叫你连腿都来不及蹬一蹬。”
“好啦,好啦,你少说两句吧!”另一个押送的士兵生气地嚷道。可是他自己也忍不住了,补充道:“还算是个强盗!傻瓜,你干吗要害人性命?现在,就只好套上绞索了。”
“也许,会赦免他吧?”头一个士兵说道,他开始可怜起扬松来了。
“得了吧!哪会赦免这样的人……好了,够了,说得够多了。”
可这时扬松不再作声了。他又被关进已经待了整整一个月的那间牢房里。他对这间牢房已经习惯,就像习惯于挨打、伏特加及那布满了圆圆的粪堆、像坟场一样的白雪皑皑的荒凉的原野。此刻,他看到自己的囚床和那扇小小的铁窗以及给他送来的囚饭——打一清早他就没吃过一点东西——甚至感到挺快乐。只有刚才法庭上发生的事使他好不愉快;不过他已不去想它,而且他也不懂得怎么去想,至于怎么把一个好端端的人绞死,他就更加想象不出了。
虽说扬松被判处死刑,可是像他这样的犯人多的是,监牢里并不把他当要犯看待。因此,大家跟他谈话时,无所顾忌,从不怀着敌意,就像对那些没有定死罪的犯人一样。人们仿佛并没有把他的死当成一回事。看守得知已经对他作出判决,就用教训的口气跟他说:
“怎么样,老兄?到底还是给你判了绞刑!”
“那么啥时候绞死我呢?”扬松将信将疑地问道。
看守想了想,说:
“哎,这事啊,老兄,你还得等一等。得凑满了一批才办。不然,光为你一个人,况且你又是这么个窝囊废,不值得急着办。这种事也是要热闹的。”
“那么,到底什么时候呢?”扬松固执地追问道。
光为他一个人连绞刑都不值得进行,他听了倒一点儿也不觉得屈辱。而且,扬松也不相信这种说法,认为这只不过是延缓刑期的一种借口,最后将根本取消原判。他不觉高兴起来,那个连想都不该去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模糊不清的时刻已被遥遥无期地推迟了,像任何一种死一样,变得神秘和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看守生气了,他是个古板、阴郁的老头子,“这可不是绞死一条狗,拉到草棚子外边,绳子一勒就得啦。可你却好像巴不得那样,好像情愿那样,傻瓜!”
“我可不情愿!”扬松突然做了个鬼脸,快活地说,“这是她说的,该把我绞死,可我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