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7/25页)

但牢房是那么狭小,四个角落似乎都不是角形而是钝形的,而且一个劲儿把他往屋中央推。他没有地方可以躲藏。门紧锁着。可牢房里却亮堂堂的。他好几次用自己的身子默默地撞墙壁,有一次撞到了门上——门发出了喑哑、空洞的声音。后来他不知撞着了什么东西,一个狗吃屎跌倒在地上;顿时感到死亡把他抓住了。他趴在地上紧紧地贴着地板,拼命想把脸藏进又黑又脏的沥青地里。他吓得魂不附体,没命地号叫起来,一直叫到有人进来。人们把他拖了起来,放到床上,往他头上浇冷水,可他仍然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他只消稍稍睁开一只眼,看到又空又亮的墙角落,或者空荡荡的一只靴子,又会号叫起来的。

但是冷水开始起作用了,再加上值班看守就是原来那个老头子,为了使他清醒起来,照准他脑袋敲了几下,于是活人才有的冷和疼的感觉驱走了死亡。扬松终于睁开了双眼,余下的后半夜,他头晕脑涨地沉沉睡着了。他仰面朝天,张开着嘴巴,忽高忽低地打着鼾;微微睁开的眼缝里见不到瞳孔,只露出一线眼白,活像是死人的眼睛。

打这以后,世上的一切,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论是脚步声、谈话声还是酸菜汤,都引起他的恐怖,使他产生一种原始人式的、无可比拟的惊愕的感觉。他贫乏的思想无法把两个截然对立的概念联系起来:一方面是普普通通的明亮的大白天,是酸菜汤的气味和鲜味;另一方面是再过一天或者两天,他就得死去。他什么也不想,甚至连时间也不计算,就这么默默地惊恐地面对着这对矛盾,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被这对矛盾劈成了两半。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但既未失去血色,也未泛起潮红,从外表上看,他好像泰然自若。只是他什么也不吃,成天睡不着觉,通宵达旦、怯生生地蜷缩着双腿,坐在一张凳子上,要不就鬼鬼祟祟地、昏头昏脑地东张张西望望,悄没声儿地在牢房里走来走去。他的嘴巴老是半张着,好像始终有什么东西使他吃惊似的;每当他要拿起一样最最普通的东西之前,总是先要呆呆地看上很久,然后才狐疑不决地伸过手去拿。

从小窗口里监视他行动的狱吏和士兵,见他这样失魂落魄,就不再去注意他了。这种情况对死囚来说是正常的,据狱吏讲(当然他本人从未有过这方面的亲身体验),一头牲口在宰杀前被人用斧背猛击前额后,也是这副昏昏沉沉的样子。

“现在他昏昏沉沉了,一直到死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狱吏用富有经验的目光打量着他,说道,“喂,伊凡,你听到我在叫你吗?啊,伊凡?”

“不该绞死我。”伊凡·扬松无精打采地、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下颚随即又耷拉了下来。

“你要是不杀人,也就不会把你绞死了,”监狱长用教训的口气说——这人虽然还年轻,可是胸前却挂着勋章,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你杀了人,却又不想上绞架。”

“想杀人不偿命?真是愚蠢而又狡猾。”

“我不情愿被绞死。”扬松说。

“不情愿就不情愿呗,亲爱的,这是你的事,”监狱长冷冷地说,“我劝你还是少说蠢话,把财物处理一下的好。不管怎么说,你多少总该有点什么吧。”

“他啥也没有。只有一件衬衫加一条裤衩,再加上一顶破皮帽。就是这么个败家子!”

时间就这样过去,终于到了星期四。这天午夜十二点钟,一大帮人涌进了扬松的牢房,其中有个戴肩章的长官说道:

“喂,收拾一下吧,该上路啦。”

扬松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穿戴到身上,连那条肮脏的围巾也围上了,动作仍然是那么慢腾腾的,无精打采的。戴肩章的长官抽着烟,一边看着扬松穿衣服,一边对身旁的一个人说:

“今天多暖和呀,完全是春天啦。”

扬松仍然睡眼蒙眬,一双小眼睛怎么也睁不开,行动缓慢迟钝,一名狱吏恼火地对他喝道:

“喂,快点,还没睡醒吗!”

扬松突然站住了。

“我不情愿。”他有气无力地说。

人们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架走。他耸起两个肩膀,顺从地挪动着步子。一走进院子,春天潮湿的空气立刻向他扑了过来,他鼻子下边又变得湿漉漉的了。虽然是在半夜里,冰雪却融化得更快,附近什么地方水珠正不断地滴到石头上,发出清脆欢快的响声。宪兵们弯着腰,走进没有灯照亮的囚车里,把刺刀碰得叮当作响。扬松坐在那里等他们上车,懒洋洋地用手指擦着鼻子下边滑溜溜的地方,并把没有系好的围巾拉拉好。

四 我们奥勒尔省人

审讯扬松的同一个地方军事法庭的同一批法官还判处了奥勒尔省叶列茨县的农民米哈伊尔·戈卢别茨绞刑。他是个鞑靼人,绰号叫米什卡·茨冈诺克。经查明,他最近一次作案是持械抢劫,伤了三条人命,而进一步追究他过去的罪行时,却扑朔迷离,难以弄清了。有种种迹象表明他曾经参与过一系列抢劫和凶杀案,一望而知是个杀人越货、酗酒行凶的惯犯。他直截了当地、真诚地管自己叫强盗,而对那些明明也是强盗、却赶时髦称自己是“剥削者”的人,总是嗤之以鼻。他最近一次作案,铁证如山,想抵赖也是枉然,所以他痛痛快快地供认了,而且讲得详详细细,但是法庭一问到他过去的事,他就龇着牙,吹声口哨说:

“扯淡,哪有这号事!”

要是追问得紧了,茨冈诺克就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自负地说:

“我们奥勒尔省人全都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硬汉子,”他慢条斯理、一板一眼地说,“奥勒尔人和克罗马人是头号的窃贼;卡拉切夫人和里文人偷起东西来则使所有的贼都甘拜下风;而叶列茨人更是窃贼的祖师爷。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家管他叫茨冈诺克(2)是因为他的相貌和他偷东西时的那股子灵巧劲儿。他身材瘦小,头发黑得出奇,两块鞑靼人式的高颧骨上有好几处烧伤后留下的黄疤,一双眼睛像马眼一样老是翻着白眼。他从来没有安静的时候,总好像急着要到什么地方去。他的目光也是匆匆忙忙的,但又是不知遮拦的,充满好奇心。任何一件东西,只要经过他的眼睛一扫,就好像被他抓走了点什么,失去了原形。香烟一经他的眼睛看过,就仿佛已被别人的嘴衔过似的,叫人恶心,谁都不愿拿来抽了。在这个人身上,仿佛有一种一刻也不知道安定的东西,一会儿使他像被火烫着了似的缩成一团,一会儿又使他像一捆烧着了的庄稼,摊手摊脚地向四周迸溅出火星。他口渴了的时候,真像一匹马,整桶整桶地往肚子里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