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9/25页)
“呸!”茨冈诺克舔了舔嘴唇,又把一满口唾沫啐到地上。
突然间,仿佛有人把他头上的皮帽子一直拉到他嘴边,他顿时觉得又闷又黑,他的心又变得像一块坚冰,使他浑身打着寒战,起满鸡皮疙瘩。
监狱长又来过两次,可茨冈诺克每次都龇着牙,对他说:
“瞧你急的!劳驾你再来一次。”
末了有一天,监狱长在牢门的小窗口外,匆匆地对他大声说:
“错过良机了,你这个糊涂蛋!找到别人啦!”
“那好嘛,他妈的,你自己绞去吧!”茨冈诺克反唇相讥。从此,他再也不去想当刽子手的事了。
但是后来,离刑期越近,像风车似的在茨冈诺克脑子里乱转的各种各样的想法就越使他难以忍受。茨冈诺克已经不想再动了,他想叉开双腿,站停下来。但那股急速旋转着的思潮的激流却把他裹挟而去,而他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抓住,因为周围的一切都在飘动。现在,他连觉都睡不安稳了,总是做着各种各样的梦,梦境清晰而又沉重,像是一段段涂着各种色彩的短棒,而且转动得比他的思想还要快。这已经不是激流,而是从万丈高山上倾泻下来的瀑布,飞旋着掠过整个花花世界。被捕之前,茨冈诺克像公子哥儿一样,留着两撇小胡子,可是入狱之后,长出了又短又黑又硬的络腮胡子,使他的脸变得十分吓人,像是个疯子。有时候茨冈诺克也的确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在牢房里乱转,但即使这样也没有忘掉常常去摸摸粗糙的泥灰墙。喝起水来,也依旧像一匹马一样。
有一天黄昏已经掌灯之后,茨冈诺克手脚着地,趴在牢房中央,像狼一样颤声号叫起来,样子十分认真,像是在干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他先吸足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把胸腔里的空气一点点吐出来,发出持续的发颤的号叫声,一边还眯着眼睛,仔细听着叫得怎么样。他那种颤声似乎是费过一番脑筋设计出来的;他并不是随口乱叫的,在这充满难以言说的恐怖和哀伤的像狼嚎一般的悲鸣中,每一个音符都经过精心的设计。
后来,他一下子中断了号叫,有好几分钟时间,默默地匍伏在地上。突然,他对着土地细声细气地诉说起来:
“亲爱的哥儿们……亲爱的哥儿们可怜可怜我吧……亲爱的!……哥儿们!……”
他一面这么讲着,一面也跟刚才一样侧耳倾听着。每说一个词,就听一听。
后来,他跳了起来,秽语连篇地破口大骂了整整一个小时,连口气也不喘一下。
“哼,你们这帮混蛋,他娘的,都给我滚!”他转动着两只充了血的眼睛,骂道,“要绞死就爽爽快快绞死,可别这么干……哼!你们这帮混蛋……”
看守茨冈诺克的那个士兵听得又是伤心,又是害怕,不但脸色发灰,而且流出了眼泪。他用枪口敲着牢门,束手无策地嚷道:
“我要开枪了!真的,要开枪了!听到了吧!”
但他没敢开枪,因为除非真的发生暴动,是从来都不准对死囚开枪的。茨冈诺克咬牙切齿地骂着,啐着唾沫。他的脑子堕落在生死之间的那条锋利得出奇的界线上,就像是一块风干了的泥巴,裂成了碎片。
半夜里,当有人来到牢房里准备把茨冈诺克带去处决时,他又忙碌起来,好像恢复了元气。他觉得嘴里更甜了,口水止不住越积越多,面颊却显得稍稍红润了些,眼睛里又流露出原先那种稍稍有些粗野的狡黠的神情。他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一名军官:
“那么是谁来绞死我?是个新手吗?当心,别毛手毛脚的。”
“这事您就不用担心了。”那个军官冷冰冰地回答说。
“怎么能不担心呢,大人,被绞死的是我,而不是您。您可别小气,请在绞索上多抹些公家的肥皂。”
“好,好,请您别说话了。”
“不然的话,你们所有的肥皂都会落进他腰包的,”茨冈诺克指了指看守说,“瞧他,红光满面的!”
“住嘴!”
“您可千万别舍不得肥皂!”
茨冈诺克哈哈大笑,但嘴里却感到更甜了;突然间,两只脚不知怎的古怪地发麻了。可是尽管如此,他走到院子里时,还是大声地吆喝道:
“孟加拉伯爵的马车过来,接我上车!”
五 “吻他一下,可别说话”
对五名恐怖分子的判决是最终判决,在宣判的当天就获得批准。虽然没有通知被告们执行死刑的日子,但他们知道,根据惯例,在当天夜间,至迟在明天夜间,他们将被绞死。后来,通知他们说,次日,也就是星期四,他们可以会见亲属。这时他们明白了,绞刑将在星期五凌晨执行。
丹尼娅·柯伐尔楚克没有近亲,有几个远亲又都在小俄罗斯(3)的穷乡僻壤,未必会知道她受审和行将被处死的事。莫霞和维尔涅两个拒绝供出自己的真实姓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亲属来。这么一来,只有谢尔盖·戈洛文和华西里·卡希林有亲属可以会见。但他们两人一想到这次会见就感到害怕,感到伤心,却又狠不下心来拒绝同老人们最后见一面,最后说几句话,最后亲个吻。
尤其是谢尔盖·戈洛文,对即将同父母会见更加感到痛苦。他很爱自己的父母亲,不久前他还同他们朝夕相见,可现在却为了将和他们会面而心惊肉跳。虽然不过是几分钟的事,可是怎么挨过这短短的几分钟却不堪设想,仿佛这几分钟是不属于时间和生活的范畴的。相比之下,绞刑尽管是荒诞的,可怕的,能使人吓得失去理智,可是设想被绞死时的情况,反而要轻松些,反而不那么可怕。会见时眼睛该怎么看,该想些什么和说些什么,这是人的大脑所无法想象的。要是像平常那样握手,亲吻,说一声“你好呀,父亲”,那就太不近人情,太做作了。
宣判之后,并没有像柯伐尔楚克所料想的那样,把被告们关到一起,而是把他们分别关在单人牢房里。谢尔盖·戈洛文整个上午,直到十一点钟双亲来到之前,都烦躁不安地在牢房里来回走着,愁容满面地一边摸着胡子,一边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着。有时,他突然停下来,深深地吸一口气,那种气喘吁吁的样子活像是一个潜入水下过久的人。但是因为他十分健康,生命力非常旺盛,所以即使在这内心极度痛苦的时刻,血液仍在他皮肤下面欢乐地流动,使他的面颊绯红,一双蓝色的眼睛既明亮又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