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8/25页)
每当法官询问他时,他都立刻跳起来,简短、坚决,有时甚至洋洋得意地回答说:
“是的!”
有时还加强口气说:
“是——的!”
有一次,法庭上提到另一件案子时,他出人意料地突然跳了起来,请求庭长说:
“请允许我打个呼哨!”
“这是为什么?”庭长诧异地问道。
“他们不是招供说,是我给同伙打的暗号吗?所以我打给你们看看。挺有趣的。”
庭长给他说得有点儿稀里糊涂,也就同意了。茨冈诺克立刻双手各伸出两个指头,塞进嘴巴,使劲地瞪出两只眼珠。死气沉沉的法庭大堂里立刻响起野蛮的、不折不扣强盗式的呼哨声。这一声呼哨,能使马吓得竖起耳朵,蹲下两条后腿,能使人不由得大惊失色;这一声呼哨是被害者在临死时发出的惨叫,是杀人者残忍的欢呼,是可怕的威胁,是挑衅,是凄风苦雨的秋夜的黑暗,是孤独。总之,这一切都融合在这阵非人非兽的嗥叫声中了。
庭长朝他一声断喝,挥手制止他,他顺从地中止了呼哨声。这时,他就像一名成功地唱完一曲拿手的十分难唱的咏叹调的演员那样,坐下来,一边在囚衣上擦干沾满口水的手指,一边得意洋洋地环视着周围的人。
“一副强盗相!”一个法官揉搓着耳朵说。
可是,另一个留着俄罗斯式的大胡子,而两只眼睛却和茨冈诺克一样长得像鞑靼人的法官,越过茨冈诺克的脑袋,若有所思地望着高处的什么地方,不以为然地微笑着说:
“不过,确实挺有趣。”
后来,法官们平心静气,毫不怜悯,也毫不感到良心有愧,就判了茨冈诺克死刑。
“判得好!”判决书宣读完毕后,茨冈诺克说道,“只消在旷野里搭起绞架就行了。判得好!”
说罢,就转过身来对着押解他的士兵,神气活现地说道:
“怎么样,咱们走吧,窝囊废。把手上的枪抓得牢点——当心别让我给夺走了!”
那个士兵板着脸,提心吊胆地看了他一眼。和另一个士兵使了个眼色,摸了摸枪上的扳机。另一个士兵照样摸了摸。在押送犯人回监狱的路上,这两个士兵简直不像是在步行,而好像是在腾云驾雾。因为他们全神贯注地监视着这名凶杀犯,竟没有觉得他们的脚是踩着地的,忘掉了时间,甚至忘掉了自己。
米什卡·茨冈诺克同扬松一样,在处决以前不得不再坐十七天的牢。这十七天,对他来说,快得就像一天,一晃就过去了。这是因为他脑子里一直不停地在想着怎么越狱潜逃,怎么死里求生,所以在不知不觉中,时间飞逝而去。茨冈诺克本性好动,一刻也不肯安定,现在却被禁锢在牢笼的墙壁、栅栏和什么也看不见的铁窗里边;这使得他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好往肚子里咽,使得他的思想好像煤块放在柴火上那样,熊熊燃烧着。他像喝醉了酒,许许多多鲜明的而又凌乱的想法搅混着,汇成一股无法抑止的旋风,在他眼前掠过,飞向同一个目标——越狱,逃生,活命!有时候,茨冈诺克一连好几个小时像一匹马那样伸长脖子,张大鼻孔地嗅,他觉得,空气里弥漫着大麻的气味、失火时浓烟的气味,以及五色的、刺鼻的焦煳味。有时候,他又像个陀螺,不停地在牢房里打转,不时用手指头迅速地抚摸和敲击墙壁,用目光打量着天花板和铁栅栏,想把它们捅穿、锯断。那个从监视孔里监视他行动的士兵,被他这种没有一刻安定的行状闹得生起无名火气,不得不好几次恫吓他说要开枪打死他;茨冈诺克毫不示弱,出言不逊地反唇相讥;事情之所以没有闹得不可收拾,只是因为这种争吵很快就演变成了庄稼汉之间常见的那种虽然满口秽语却并不伤人的谩骂,而这样对骂几句就要开枪打死人,未免过于小题大做,过于荒谬了。
夜里,茨冈诺克睡得很死,身子几乎都不动一动;但这是一种饱含活力的静止状态,就像暂时不用的一根弹簧。但只要一起身,他就东转西晃,摸这敲那,没完没了地动着脑筋。他的手总是又干又热,但他的心有时却会突然发冷,仿佛有人把一块坚冰塞进了他的胸口,使他浑身上下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不停地打着战。本来皮肤就黑的茨冈诺克,这时就更黑了,还隐隐地闪出生铁的那种青灰色。而且他养成了一种稀奇古怪的习惯:仿佛是吃了过多甜得发腻的东西,不停地舔着嘴唇,吱吱地咂着嘴,把唾沫从牙齿缝里啐到地上。他没有一句话是说完的,这是因为他的想法,一个紧接着一个,实在跑得太快,舌头都跟不上了。
有一次,是在大白天,监狱长由一名士兵陪着,来到他的囚室,见到满地都是唾沫,就板起面孔训斥他说:
“瞧你多脏!”
茨冈诺克立刻反唇相讥:
“瞧你这头肥猪,把整个地球都弄脏了,我可一句也没有骂过你。你钻到这儿来干吗?”
监狱长依旧板着面孔,提出要让他当刽子手。茨冈诺克听了,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乱套啦?太妙了!你们去判绞刑吧,哈——哈!有脖子,有绳索,可就是没有人给你们去绞。我的天哪,太妙了!”
“干了这一行,你就可以活命了。”
“哼,那还用说,我总不能死了以后再去替你绞死人啊。亏你说得出,真是一头蠢驴!”
“你到底怎么着?对你来说干什么还不都一样。”
“你们这儿绞死人怎么个绞法?八成是冷冷清清、悄悄地绞死的吧!”
“不,还奏乐呢。”监狱长奚落他说。
“我说你是头蠢驴吧。当然得奏乐。喏,奏这样的!”说罢就哼起一支悲壮的乐曲来。
“那么,亲爱的,你拿定主意了,”监狱长说,“那好,你就爽爽快快地说吧。”
茨冈诺克又龇了龇牙,说:
“瞧你急的!劳驾你再来一次,到那时我会告诉你的。”
在把茨冈诺克搞得焦头烂额的一大堆鲜明而又凌乱的想法之中,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想法:当个穿大红褂子的刽子手倒是挺好的。他脑中活灵活现地出现了一个人头攒动的广场,中央有一个高高的断头台,而他,茨冈诺克,穿着大红褂子,手执板斧,在断头台上来回踱着。阳光照射着人们的脑袋,日光在板斧上欢乐地跳动。一切都显得那么欢乐,那么完美,甚至连那个即将被砍头的人也都在微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后边,可以看到许多马车和长长的马脸——那都是从乡下赶来的庄稼汉,而在更远处则是一片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