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10/25页)

但是会见时的情况却比谢尔盖原来预料的要好得多。

头一个走进接待室的是谢尔盖的父亲,退役上校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戈洛文。他浑身上下,无论面孔、胡子、头发和双手,一片雪白,活像是一个穿上了衣服的雪人。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长礼服,虽说已经旧了,但刷得干干净净,还散发出一股汽油味,两个肩膀上佩戴着新的肩章。他走进来时腰背笔挺,脚步庄重、坚定、矫健。他向儿子伸出一只白皙而干瘦的手,声音宏亮地说:

“你好,谢尔盖!”

母亲踏着碎步,跟在父亲后面走了进来。她极不自然地笑着,但也同样握了儿子的手,同样大声地说:

“你好,谢廖任卡(4)!”

吻了吻儿子的嘴唇,她就默默地在一旁坐了下来。出乎谢尔盖的意料,她没有扑过来抱住他大哭大叫,没有做出任何可怕的举动,而只是吻了他一下,就默默地坐了下来。她甚至还用哆哆嗦嗦的手整了整身上那件黑绸连衣裙。

谢尔盖全然不知道,昨天晚上,上校曾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宵苦苦地思考着明天会见儿子时举止应该怎样。“在我们儿子生命的最后几分钟,我们应当去减少而不应当增加他的痛苦。”上校决定说。他对明天见到儿子时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举动都作了仔细的斟酌。但有时又搞混了,忘了事先想好的话,于是就倒在漆布面的长沙发里伤心地哭泣起来。可第二天一清早,他还是有条不紊地关照老伴,会见时应该怎样处置自己。

“最要紧的,是吻他一下,可别说话,”他叮嘱老伴说,“当然,过一会儿之后,还是可以说话的,但是在吻他的时候,可别作声。不要刚吻完就说话,明白吗?——否则你一定会说出不得体的话的。”

“我明白,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母亲啜泣着回答说。

“而且,你不要哭。千万不要哭!要是你哭的话,那可会伤透他的心、要他的命的,老太婆。”

“可你自己干吗哭呀?”

“我这是在跟你相对而哭!不可以哭,听见了吗?”

“好的,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

他本想在马车上再叮嘱老伴一次,结果却忘了说。他们,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蜷缩着身子,默默地想着心事。而整个城市因为正好在过谢肉节(5),都一片欢乐,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此刻他们坐在接待室里。上校把右手插在长礼服的前襟里,像是要讲话。谢尔盖坐下来后,目光落到离得很近的母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马上跳起身来。

“坐下吧,谢廖任卡。”母亲恳求说。

“坐下,谢尔盖!”父亲支持老伴说。

大家都默不作声。母亲不自然地微笑着:

“谢廖任卡,我们到处奔走,想营救你。”

“那是白忙,好妈妈……”

上校坚决地说:

“我们应当这样做,谢尔盖,好使得你别以为父母亲狠心撇下你不管。”

又是一阵沉默。三个人都害怕说话,仿佛不管什么话一到嘴边就失去了原来的意义,变作了死亡的意思了。谢尔盖朝父亲穿的那件刷得干干净净的散发出汽油味的长礼服瞥了一眼,心想:“现在他没有勤务兵了,这衣服准是他自己刷的。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他是什么时候刷衣服的?大概是在早上刷的。”突然,他开口问道:

“妹妹怎么样?身体好吗?”

“尼诺奇卡什么也不知道。”母亲赶忙回答说。

但上校立刻严厉地制止了她:

“干吗撒谎?小姑娘在报上全都看到了。该让谢尔盖知道,大家……他所有的亲属……在这种时候……都在想……”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了。这时母亲的脸突然皱了起来,拉得长长的,哆嗦个不停,而且霎时间就湿漉漉的,变得难以相认了。她那双失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迫促,越来越响。

“谢……谢廖……谢……谢……”她一个劲儿地重复着这个字,嘴唇已不会翕动,“谢……”

“好妈妈!”

上校朝前走了一步,他浑身上下,包括长礼服的每一道褶襞、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颤抖。他并不知道他那像死人一般惨白的脸色和绝望地强作镇定的样子,看上去是多么吓人。他对老伴说:

“住嘴!别折磨他!别折磨!别折磨!他都要死了!别折磨他了!”

她已经吓得不再作声了,可他还在轻轻地挥动紧握在胸前的拳头,关照她说:

“别折磨他了!”

然后退回一步,把一只颤抖的手插进长礼服的前襟,竭力装出镇静的样子,两片惨白的嘴唇一张一阖地大声问道:

“什么时候?”

“明天早晨。”谢尔盖那两片同样惨白的嘴唇一张一阖地回答说。

母亲努着嘴唇,眼睛望着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后来,她继续努着嘴唇,仿佛脱口而出地说出了下面这句简单而又突兀的话:

“谢廖任卡,尼诺奇卡要我代她吻你一下。”

“你也代我吻她。”谢尔盖说。

“好的。还有赫沃斯托夫一家都问你好。”

“哪一个赫沃斯托夫?啊,对啦!”

上校打断他们说:

“好啦,该走了。起来吧,母亲,该走了。”

父子俩扶着瘫软无力的母亲站起来。

“告别吧!”上校吩咐说,“画个十字给儿子祝福。”

她照吩咐她的那样办了。但是,在画十字和短促地吻儿子的同时,她不停地摇着头,语无伦次地嘟哝说:

“不,不该这样。不,不该这样。不,不。叫我今后怎么办?叫我怎么说?不,不该这样。”

“别了,谢尔盖!”父亲说。

父子俩握了握手,然后用力地但是短促地互相吻了吻。

“你……”谢尔盖开口说。

“什么事?”父亲语不成句地问。

“不,不该这样。不,不。叫我怎么说呢?”母亲摇着头,反复地说道。她已经又坐了下来,全身都在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