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梅杰·梅杰·梅杰少校(第6/7页)

那副墨镜有着很大的绛红色边框,假胡子则是穿着花哨的街头手风琴艺人用的那种。一天他再也无法忍受孤独了,便戴上墨镜,粘上假胡子,去球场打篮球。他漫步走向球场,装出一副轻快随意的样子,一边默默祈祷不要给人认出来。其他人都装作没认出他来,于是他来劲了。他刚刚为他那天真无邪的诡计自鸣得意时,就被对方一名队员猛撞了一下,跪倒在地上。不久又有人狠狠撞他,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早就认出他了,而且正在利用他的伪装,合法地肘顶、脚绊,粗手粗脚地伤害他。他们压根不想要他来。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本队球员就本能地与对方球员合并成一群号叫、嗜血的暴民,从四面八方向他蜂拥而来,他们粗野地咒骂着,挥舞着拳头。他们把他打倒在地,趁他还倒在地上时踢他,等他摸索着挣扎站起来后,对他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他双手捂住脸,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你推我挤,发狂似的拥上去要捶他,踢他,挖他眼睛,把他踩扁。他被打得晕头转向,直退到壕沟边,脚下一滑,一头栽了下去。他在沟底才回过神来,于是爬上另一侧沟壁,冒着他们冰雹般抛来的嘲骂和石块,一瘸一拐地走开,直到他蹒跚着拐过中队办公室帐篷的一角,这才逃出重围。整个围攻过程中,他一心只想着别把墨镜和假胡子弄掉了,这样他还可以继续假装成别的什么人,避免了不得不以中队长的身份面对他们,这是他最感恐惧的。

回到办公室,他哭了;哭完,他洗去嘴上和鼻子上的血迹,擦掉脸颊和前额擦伤处的泥污,然后把陶塞军士召了进去。

“从现在起,”他说,“我在的时候,不想任何人进来见我。听明白了吗?”

“是,长官。”陶塞军士说,“也包括我吗?”

“是的。”

“我懂了。就这些吗?”

“是的。”

“要是你在的时候真有人来见你,我该怎么对他们说?”

“告诉他们我在,让他们等着。”

“是的,长官。要等多久?”

“等我走了以后。”

“那我该怎么应付他们呢?”

“随便你。”

“你走了以后,我可以让他们进去见你吗?”

“可以。”

“可是你又不在这儿了,是不是?”

“不在了。”

“是,长官。就这些吗?”

“是的。”

“是,长官。”

“从现在起,”梅杰少校对这个为他照管拖车房的中年士兵说,“我在的时候,不想让你进来问有没有可以为我做的事情。听明白了吗?”

“是,长官。”勤务兵说,“我该什么时候进来看看有没有要我为你做的事情呢?”

“我不在的时候。”

“是,长官。那我该做什么?”

“做我吩咐你做的事。”

“可是你又不在这儿,没法吩咐。是不是?”

“不在。”

“那我该做什么?”

“做该做的事。”

“是,长官。”

“就这些了。”梅杰少校说。

“是,长官。”勤务兵说,“就这些吗?”

“不,”梅杰少校说,“你也不要进来打扫。除非你肯定我不在,千万不要进来。”

“是,长官。可是我怎么能肯定呢?”

“你如果不肯定,就当我在,你自己走开,直到肯定了再来。听明白了吗?”

“是,长官。”

“很抱歉不得不这样跟你说话,但是我必须这样。再见。”

“再见,长官。”

“还有,谢谢你,为你做的一切。”

“是,长官。”

“从现在起,”梅杰少校对米洛·明德宾德说,“我不再去食堂吃饭了,我要求把每一餐送到我的拖车房去。”

“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长官,”米洛答道,“这样我就可以给你上些特别的菜,别人绝对没听说过的。我保证你一定喜欢吃。卡思卡特上校一直就喜欢。”

“我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菜。你给别的军官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只要让送饭的人在我门上敲一下,把托盘搁在台阶上就可以了。听明白了吗?”

“是,长官,”米洛说,“非常明白。我悄悄藏了些活的缅因龙虾,今天晚上就给你烧,配上一盘极好的罗克福尔奶酪色拉和两块冰冻奶油夹心饼,那是昨天刚跟法国地下组织一名重要人物一起从巴黎偷运出来的。这样开头还行吧?”

“不行。”

“是,长官。我懂。”

当天晚餐,米洛给他上了烤缅因龙虾,配上一盘极好的罗克福尔奶酪色拉和两块冰冻奶油夹心饼。梅杰少校颇为恼火。不过,如果退回去的话,这只会白白浪费,或者给别的什么人吃掉,而梅杰少校是特别喜欢烤龙虾的。他自感内疚地吃了下去。第二天午餐有马里兰水龟,佐以一整夸脱1937年的佩里尼翁香槟酒。梅杰少校想都没想,三下五除二吃了个精光。

米洛走后,就只剩下中队办公室的这些人了,梅杰少校总在躲避他们,每次进出都是跳办公室那扇邋遢的赛璐珞窗户。窗户松了窗栓,又低又大,跳进跳出都很容易。为了越过中队办公室和他的拖车房之间的区域,他趁外面没人的时候,一闪身绕过帐篷拐角,接着跳进铁路壕沟,低着头一路奔跑,冲进那片树林。到达拖车房跟前时,他出了壕沟,穿过茂密的灌木丛,迂回前进,急急赶回家去。在灌木丛中,他只碰到过一个人,就是弗卢姆上尉。一天黄昏,弗卢姆上尉冷不丁从一片露珠莓灌木丛中冒出来,形容憔悴,如鬼魅一般,把梅杰少校吓了个半死。他抱怨说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扬言要一刀把他的喉咙割开。

“你要再这么吓我,”梅杰少校对他说,“我就要一刀把你的喉咙割开了。”

弗卢姆上尉倒抽一口冷气,立刻躲进了那片露珠莓灌木丛,此后梅杰少校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了。

梅杰少校回顾他的成就,觉得很满意。在这几英亩异域的土地上,挤满了两百多人,他在其中成功地做了隐士。运用一点点才智和眼光,他使中队任何人都绝无可能跟他说话,而他也注意到,这正合了他们的意,因为本来就没人想跟他说话。没有人,结果正是如此,只除了那个疯子约塞连。一天,梅杰少校正顺着沟底匆匆奔往他的拖车房吃午餐,约塞连一个鱼跃把他撞倒在地。

整个中队,梅杰少校最不愿意被约塞连鱼跃撞倒。约塞连骨子里有些不体面的地方,他总是丢尽脸面地唠叨帐篷里那个死人,其实死人根本不在那里;他又在阿维尼翁飞行任务完成后,把衣服脱光,赤条条四处溜达,直到那天德里德尔将军上前给他别一枚勋章,以嘉奖他在弗拉拉上空的英勇行为,却发现他一丝不挂地站在队伍里。天底下谁也没有权利把那死人的杂乱遗物从约塞连帐篷里清除掉。梅杰少校准许陶塞军士向上级汇报说,来到中队不足两个小时就在奥尔维耶托上空战死的那名少尉根本就没有来到中队,他便因此丧失了这份权利。唯一有权利把少尉的遗物从约塞连帐篷里清除的人,在梅杰少校看来,似乎就是约塞连本人,而约塞连,在梅杰少校看来,又没有任何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