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米洛(第4/6页)
斯诺登被抬出飞机,用担架送进救护车之后,丹尼卡医生几近温柔地把一条毯子披在了约塞连的肩上,并引着约塞连朝他的吉普车走去。麦克沃特过来帮忙,于是三人默默驱车来到中队的医务室。麦克沃特和丹尼卡医生引导约塞连进了帐篷,坐在一张椅子上,然后用药水棉球蘸冷水把他身上斯诺登的血擦洗干净。丹尼卡医生给他吃了一粒药,又打了一针,这使他睡了十二个小时。等约塞连醒来去见他时,丹尼卡医生又给他吃了一粒药,还是打了一针,又使他睡了十二个小时。等约塞连再次醒来去见他时,丹尼卡医生仍然准备给他吃药打针。
“你这样一直给我吃药打针,到底要搞多久?”约塞连问他。
“到你感觉好些为止。”
“我现在感觉没事了。”
丹尼卡医生被太阳晒黑的精致的额头因为惊讶而皱起来。“那你为什么不穿上衣服?为什么光溜溜地到处走动?”
“我再也不想穿军装了。”
丹尼卡医生接受了这个解释,便收起他的皮下注射器。“你肯定你感觉没事了?”
“我感觉很好。你给我吃了那么多药,打了那么多针,我只是觉得有点迟钝。”
那天余下的时间里,约塞连就这么一丝不挂地做他的事情,而且第二天上午晚些时候,他还是赤裸着身子。当时米洛到处在找他,最后发现他坐在那片奇怪的军人小公墓——斯诺登即将安葬在这里——后面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米洛穿着他惯常的商务服装——橄榄绿军裤、干净的橄榄绿衬衫加领带、衣领上一道微微闪亮的中尉军衔的银杠,以及一顶带硬皮帽檐的帽子。
“我到处在找你。”米洛站在地上朝约塞连责怪地喊道。
“你应该到这棵树上来找我,”约塞连答道,“我一上午都在上头。”
“下来尝尝这个,告诉我好不好吃。这非常重要。”
约塞连摇摇头。他赤身裸体地坐在最低的那根大树杈上,双手抱住头顶上的树枝,让身体保持平衡。他拒绝挪动,米洛无法可想,只得张开手臂,满心厌恶地搂抱着树干,开始攀爬。他笨手笨脚挣扎着向上爬,呼哧呼哧地大声喘着粗气,等他爬到足够的高度,可以在树杈上挂住一条腿而停下来喘口气时,他的衣服已经被挤压得皱巴巴的不成样子了。他的帽子也歪了,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它刚好开始下滑的时候,米洛一把就抓住了。米洛的胡子周围,汗珠像晶莹的珍珠闪闪发亮,而他的眼睛下方,汗珠则有如混浊的水泡。约塞连冷漠地做壁上观。米洛小心地翻转半圈,这样他便可以面对约塞连了。他剥开包着一团软软的、圆圆的棕色物体的棉纸,把它递给约塞连。
“请尝一尝,告诉我你觉得如何。我准备拿给大家吃。”
“这是什么?”约塞连一边问,一边咬了一大口。
“巧克力裹棉花团。”
约塞连痉挛般地作呕,将那一大口巧克力裹棉花团直接喷到了米洛的脸上。“拿去,拿回去!”他生气地喷吐道,“我的上帝!难道你疯了?你连他妈的棉花籽都没弄掉。”
“给一次机会,不行吗?”米洛恳求道,“不至于那么糟吧。真的那么难吃?”
“比难吃还糟。”
“可我必须让食堂做给大家吃。”
“他们绝对咽不下去。”
“他们一定得咽下去。”米洛命令道,他一脸的独断专行,并松开一只胳臂,想在空中挥舞一根正义的手指,却差点掉下去摔断脖子。
“快到这边来,”约塞连邀请道,“你会安全得多,而且什么都能看见。”
米洛双手抓住上方的树枝,带着极度的小心和焦虑,在树杈上开始一英寸一英寸地侧身往外挪。他的脸因为紧张而绷得紧紧的,当他发现自己安全地坐在约塞连身边时,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他充满感情地抚摸那棵树。“这树还真不错。”他以特有的感激口气赞叹道。
“这是生命树,”约塞连说话时晃动着他的脚趾,“也是区别善恶的树[2]。”
米洛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树皮和树枝。“不,它不是,”他答道,“这是棵栗树。我应该知道的,我销售栗子。”
“随你怎么叫。”
他们坐在树上,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两人都悬垂着腿,双手几近笔直地举着,抓住上头的树枝,一个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只穿了一双胶底凉鞋,一个齐齐整整穿着橄榄绿粗呢毛料军装,领带系得紧紧的。米洛不自信地透过眼角打量约塞连,并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发问。
“我想问你件事,”他终于说道,“你什么衣服也没穿。当然我不想管什么闲事了,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穿军服?”
“我不想穿。”
米洛麻雀啄食似的连连点头。“明白了,明白了。”他急忙说明,并带着一脸的迷茫,“我完全理解。听阿普尔比和布莱克上尉说你疯了,我只是想问问清楚。”他又礼貌地犹豫了,掂量着下一个问题,“难道你再也不穿军服了?”
“我可没这么想。”
米洛假装来劲地点点头,表示他仍然理解,之后就默不作声地坐着,满心的疑虑不安,神情沉重地陷入了深思。一只红冠的鸟从下面倏地穿过,有力的黑色翅膀在颤动的灌木丛背景上划出一道痕迹。约塞连和米洛坐在背阴处,让薄薄的一层绿叶遮着,周围则主要是其他灰色的栗树和一株银色的云杉。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上广阔的湛蓝色天空中,是珠串般缀着的几团蓬松的白云,白得纯净无瑕。没有一丝风,他们周围的树叶一动不动地低垂着。树荫如羽毛般轻软。一切都平静安详,除了米洛;只见他突然直起腰来,压低嗓门叫了一声,激动地指着什么。
“快看!”他惊呼道,“快看!那边正在举行葬礼。那儿像是公墓,对吗?”
约塞连声调平稳慢吞吞地回答他:“他们在安葬一个小伙子,那天在阿维尼翁上空,被打死在我的飞机上。斯诺登。”
“他出了什么事?”米洛问,害怕得声音都变了调。
“他被打死了。”
“那太可怕了。”米洛悲叹道,褐色的大眼睛充满了泪水,“可怜的孩子。这实在太可怕了。”他使劲咬着颤动的嘴唇,等他继续的时候,他的声音激昂起来,“食堂如果不同意购买我的棉花,事情将会更加糟糕。约塞连,他们是怎么了?难道他们不明白这是他们的辛迪加?难道他们不知道人人都有股份?”
“我帐篷里那个死人也有股份?”约塞连刻薄地问道。
“他当然有,”米洛慷慨地保证说,“中队每个人都有股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