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随军牧师(第2/6页)

似乎没有人——甚或内特利——真正意识到他,阿尔伯特·泰勒·塔普曼牧师,不只是一个牧师,更是一个人;没人意识到他还能有个迷人、热情、漂亮的妻子,让他爱得几乎发了狂,又有三个面容陌生已被遗忘的蓝眼睛小孩,他们有朝一日长大了会把他视为一个怪物,而且也许永远不会原谅他,因为他的职业给他们带来了那么多社交尴尬。为什么就没有人明白他其实并不是怪物,而是一个正常、孤独的成年人,在努力过一种正常、孤独的成年人生活?他们刺他,难道他不流血?有人呵他痒,难道他不笑?似乎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他,恰如他们,有眼睛,有双手,有器官,有个子,有感觉,有感情,他会被同一类武器所伤,因同样的微风吹过而感到温暖和凉爽,又以同一类食物为生,虽然他不得不承认,每吃一餐都得去不同的食堂。唯有一个人似乎真的意识到牧师是有感情的,此人便是惠特科姆下士,他刚刚成功地把这些感情伤害了个遍,做法就是越过他的上司直接去找卡思卡特上校,建议向阵亡或负伤士兵的家属寄发慰问函。

在这个世界上,能让他感到心安的也就是他的妻子了;只要让他跟她和孩子们相依相伴一生,他也就满足了。牧师的妻子是个矜持、娇小、和蔼的女人,年龄三十多岁,肤色黝黑而极有魅力,她的腰肢纤细,目光安静而聪颖,雪白的牙齿尖尖细细的,一张娃娃脸又活泼又小巧。他老是忘记孩子们的长相,每次拿出他们的照片,总觉得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的脸。牧师就这样爱着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热烈而无法遏制,弄得他常想无助地瘫倒在地,哀哭悲叹,就像被抛弃的残疾人。他常常生出一些牵涉到他们的恐怖幻想,一些可怕、丑恶的预感,想着他们不是得了重病就是出了意外,他被这些念头无情地折磨着。他沉思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尤因氏瘤或白血病之类可怕的疾病;每周他都两三次看见他的新生儿子死去,因为他从没教过妻子如何止住动脉出血;他眼睁睁地看着,在泪流满面、瘫软无力的静默中,看着他全家人一个接一个在墙根插座旁触电而亡,因为他从未告诉过她人体是可以导电的;几乎每天夜里他都看见热水锅炉发生爆炸,那两层楼的木房子燃起熊熊大火,他们四个全都葬身火海;恐怖、无情、恶心的细节历历在目,他看到他可怜的爱妻那整洁娇弱的身躯被一个醉酒的白痴司机撞到了一座房屋的砖墙上,压成了黏乎乎的肉泥,又看着被吓得歇斯底里的五岁女儿被一个头发雪白、面目和善的中年绅士领着离开那可怖的现场。那人驱车带她来到一个废弃的采沙场,一到那里就一次接一次地奸污她,再把她杀害,而来照看孩子的岳母从电话上得知他妻子的惨祸,当场就心脏病发作倒地而亡,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在房子里,慢慢饥饿而死。牧师的妻子是一个甜蜜体贴、善于抚慰人的女子,他渴望能再次轻触她修长臂膀的温暖肌肤,抚摸她光滑的黑发,听听她亲切、安慰的嗓音。她是一个比他坚强得多的人。他每周给她写一封简短而平实的信,有时两封。而他成天都想着给她写情书,在数不清的信纸上密密麻麻挤满他热切的、放荡不羁的告白,他谦卑的崇拜和需要,以及人工呼吸如何实施的详细说明。他还想自哀自怜地向她滔滔不绝倾诉他难耐的孤独和绝望,又要嘱咐她千万不要把硼酸或阿司匹林放在孩子们够得着的地方,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看红绿灯。他不想让她担心。牧师的妻子是个凭直觉做事的人,她温柔,充满同情心又易起共鸣。几乎不可避免地,他与妻子团聚的白日梦总是以鲜活的做爱动作收尾。

牧师觉得最虚诈的就是主持葬礼,如果说那天树上的幽灵是一次显现,是上帝在责难他行使职责时内心的亵渎和骄傲,那么他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在死亡这样一个可怕、神秘的场合,假充庄重、故作悲伤、伪称对死后之事有超自然的知识,似乎是罪过中之最可耻的。他清晰地回想起——或者几乎深信自己清晰地回想起——那天在墓地的情景。他仍然能看见梅杰少校和丹比少校严肃地站在他的两旁,像两根断残的石柱;能看见几乎就是那天那么多的士兵,他们所站的几乎确切的位置;能看见那四个一动不动倚着铲子的人、那令人厌恶的棺材和那一大堆松软的、红铜色泥土,还有那广漠、静谧、深邃而压抑的天空,在那一天竟怪异地空旷而湛蓝,几乎是带着恶意了。他将永远记住这些情景,因为它们是曾经降临在他身上的最奇异事件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事件也许是奇迹,也许是病态的臆想——就是树上那个裸体男子的幻象。他怎么解释呢?它不是曾经见过或者从未见过的,也肯定不是几乎见过的;无论是既视感、未视感还是殆视感,都没有足够的弹性将它概括进去。那么,它是鬼吗?是那个死人的灵魂?是天国的使者还是地狱的走狗?要不然,这整个怪诞的插曲只是他自己病态的想象臆造出来的?他的心智败坏、大脑腐烂了吗?树上真的有一个裸体男人——其实是两个,因为第一个来了不久就跟着来了第二个男人,此人蓄着红褐色小胡子,从头到脚包裹在一件不祥的深色外衣里;只见他顺着树枝,仪式般地向前弯下腰,递给第一个男人一只棕色高脚杯,要请他喝些什么——这种事情在牧师脑子里从未出现过。

牧师非常诚心地想帮助人,却从来没能帮助过任何人,甚至包括约塞连——当时他终于下定决心冒险行事,偷偷去找梅杰少校,打听一下卡思卡特上校飞行大队的人是否真的如约塞连所说,被迫比别人飞更多的战斗任务。这是一个大胆、冲动的行动,牧师决定这么做之前,又跟惠特科姆下士起了争执,随后他就着水壶里的温水吞下一根银河牌、一根露丝宝贝牌巧克力棒,权当一顿毫无乐趣的午餐。他步行去找梅杰少校,这样惠特科姆下士就不会看见他离开。他悄无声息地溜进树林,直到林间空地中的那两顶帐篷被远远抛在后头,于是跳进了那条废弃的铁路壕沟。在里面脚步要踏实些,他顺着那些陈旧的枕木匆匆走着,越来越觉得怒气难消。那天上午他接二连三被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惠特科姆下士威逼、羞辱。他必须让自己受到一些尊重!他纤弱的胸脯很快就透不过气来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前进,只差没跑起来,因为他害怕一旦慢下来,他的决心就可能动摇。不久,他看见一个穿军服的身形在锈蚀的铁轨间朝他走近,他立刻手足并用爬出了壕沟,蹲在一片稠密的矮树丛中,随后他发现一条小路蜿蜒进入阴暗的森林深处,于是顺着这条狭窄而杂草丛生的青苔小路,朝既定的方向急行而去。这一路走得更艰难了,但他抱定同样的不顾一切的坚强决心,一路跌跌撞撞只顾往前冲,没有遮护的双手被拦路的树枝扎得生痛。终于,灌木和高大的蕨类植物在两边分开了,他蹒跚地经过一座橄榄绿军用拖车房,那拖车房安置在渐渐稀疏的草丛里清楚可见的煤渣空心砖上。他继续前行,又经过一顶帐篷,外面一只身上闪着光的银灰色的猫在晒太阳,再经过另一座煤渣空心砖上的拖车房,最后闯进了约塞连所在中队的那块空地。他的嘴唇上出现了一滴咸咸的汗珠。他没有停步,径直穿过空地大步走进中队部办公室。里面一名瘦骨嶙峋、弯腰驼背的参谋军士前来迎接,他长着高高的颧骨,一头长长的非常浅淡的黄发。他客气地告诉牧师:只管进去好了,因为梅杰少校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