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随军牧师(第3/6页)
牧师向他微微点头以示谢意,然后顺着办公桌和打字机之间的通道,独自走到后面的帆布隔间。他弯腰进了那个三角形入口,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空空的办公室里。身后那扇活板门关上了。他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办公室依然是空荡荡的,他似乎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十分钟过去了,他板着脸不高兴地四下张望,牙关紧咬,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忽然想起参谋军士的原话“只管进去好了,因为梅杰少校出去了”,于是一下子松弛下来。这些士兵在搞恶作剧!牧师惊慌地从墙边缩了回来,苦涩的泪水涌上了双眼,颤抖的嘴唇中不觉发出一声哀痛的呜咽。梅杰少校在别处,于是另一间屋子里的士兵便把他当成了无情捉弄的笑柄。他几乎能看见他们等在帆布墙的另一边,期待地聚成一团,像一群贪婪、垂涎欲滴而无所不食的猛兽,粗野地欢笑着、嘲讽着,只等他再度露面,就凶残地向他猛扑过去。他为轻信而暗中咒骂自己,慌乱中真希望能有一副面具或者墨镜,加上一撮小胡子什么的,好伪装一番,要不然就拥有卡思卡特上校那种强力、低沉的嗓音,以及宽阔、强健的肩膀和肱二头肌,这样他便可以无所畏惧地走出去,以傲慢的威势和充分的自信,把那几个恶毒的迫害者彻底镇住,让他们全都畏缩不前,悔恨而胆怯地悄悄溜走。他缺乏面对他们的勇气,唯一的出路就是窗户。这条路没有阻拦,于是牧师从窗口跳出梅杰少校的办公室,迅速绕过帐篷的拐角,纵身跳进铁路壕沟躲了起来。
他弓着身子急忙溜走时,故意扭曲着脸,装出淡淡的、友善的笑容,以防万一被人看见。他刚看到对面有人向他走来,就立刻离开壕沟往森林里跑。在狂奔穿过草木凌乱的森林时,好像后面有人追赶,而他的双颊因为感到丢脸而火辣辣的。他听见四面八方响起狂野、震耳的嘲笑声,模糊瞥见后面远处的灌木丛和上方高处茂密的树叶中,许多邪恶的带着醉意的脸正冲他得意地假笑。他感到肺部一阵阵强烈的灼烧般的剧痛,只得慢下来,一瘸一拐地走。他踉踉跄跄继续向前,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一下子扑倒在一棵粗糙的满是树节的苹果树上。他的脑袋重重地撞在树干上,只得双臂抱住树身免得摔倒。在他耳朵里,他的喘息声变成一片粗哑刺耳的嘈杂声和呻吟声。几分钟过得好像几个小时,他终于意识到,那把他整个吞没的汹涌的号叫声原来就是自己发出的。他胸部的疼痛逐渐缓和。很快他感觉有力气站起来了。他警觉地竖起耳朵。树林里静悄悄的,没有恶魔般的笑声,也没有人在追赶他。他非常疲惫、忧伤,再加一身泥污,所以无法感到宽慰。他用麻木、颤抖的手指把凌乱不整的衣服抚平,然后以顽强的自制力走完剩下的那段去林间空地的路。一路上心脏病发作的危险老在他的心里打转。
惠特科姆下士的吉普车还停在林间空地。牧师没从入口处经过,而是踮起脚尖偷偷绕过惠特科姆下士的帐篷,以免被他看见,遭他羞辱。他感慨地舒了口气,赶紧溜进自己的帐篷,却发现惠特科姆下士正支着膝盖舒适地躺在他的行军床上。惠特科姆下士一双沾满烂泥的鞋子搁在牧师的毯子上,嘴里吃着牧师的一根糖条,一脸轻蔑的神情,正随意翻弄着牧师的一本《圣经》。
“你到哪里去了?”下士粗鲁、冷漠地质问道,头都不抬一下。
牧师红了脸,立刻躲躲闪闪地避开。“我到树林里散步去了。”
“好吧,”惠特科姆下士呵斥道,“别把我当你的知心人。你只管等着,看我的情绪怎么样吧。”他狠狠地咬了一口牧师的糖条,满嘴是糖地继续道,“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找过你。是梅杰少校。”
牧师吃惊地转过身来,叫道:“梅杰少校?梅杰少校来过这里?”
“那就是我们正在谈论的人,不是吗?”
“他去哪儿了?”
“他跳进铁路壕沟跑了,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惠特科姆下士窃笑道,“真是个傻冒!”
“他说了来干什么吗?”
“他说有件要紧的事需要你帮忙。”
牧师大吃一惊。“梅杰少校这么说的?”
“他没有这么说,”惠特科姆下士以极端精确的口气更正道,“而是写在一封给你的私人密信里,留在你的桌子上了。”
牧师瞟了一眼他那张用作办公桌的桥牌桌,只看见一只讨厌的橘红色梨形梅子番茄,这正是他这天早上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得来的。他已经忘了,它却仍旧歪在那儿,像一个不可摧毁的肉红色象征,彰显着他的愚蠢无能。“信在哪儿?”
“我把它拆了,读完就扔了。”惠特科姆下士砰的一声合上《圣经》,一下子站起身来,“怎么啦?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他走了出去。可他随即又折了回来,差点和牧师迎头撞上——牧师正跟着他匆匆往外赶,打算再回去找梅杰少校。“你不知道怎样把职责委托给别人,”惠特科姆下士阴沉着脸对他说,“这是你的另一个毛病。”
牧师悔过地点点头便匆匆走了过去,强迫自己花点时间表示歉意都做不到。他可以感觉到命运那双灵巧的手正专横地推着他。现在他意识到,梅杰少校这天已经两次在壕沟里向他迎面冲来,而牧师这天也两次窜进树林,愚蠢地推迟了这次注定的会面。他沿着参差不齐、间距不一的铁道枕木以最快的速度大步往回赶,心里怀着强烈的自责,无法平静。灌进鞋袜的细小沙砾把他的脚趾磨得生疼。因为强烈的不适,他苍白而劳累的脸扭曲成一副苦相。这个八月初的下午变得越来越闷热,越来越潮湿。从他的帐篷到约塞连的中队有近一英里的路程。等牧师到达那里,他身上的棕褐色衬衫早已被汗水湿透了,于是他气喘吁吁地再次冲进中队部办公室帐篷,却被那个说话温和、消瘦的脸上架着一副圆眼镜的靠不住的参谋军士不由分说地拦住了;他要求牧师待在外面,因为梅杰少校就在里面,还告诉他梅杰少校出来之前不能让他进去。牧师看着他,茫然不解。为什么军士这么恨他?他不明白。他的嘴唇苍白,颤抖着。他渴得难受。人们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不幸还不够吗?参谋军士伸出一只手,把牧师牢牢抓住。
“对不起,长官,”他用低沉、谦恭而又忧郁的嗓音抱歉道,“可这是梅杰少校的命令。他从来不想见人。”
“他想见我,”牧师恳求道,“我刚才在这儿的时候,他去我的帐篷找我了。”
“梅杰少校去了?”军士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