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消融(第5/6页)
房东终于回来了,他身穿印有演员家徽的机织条纹布外褂,那活像附近村落里农民的装束和长相丝毫看不出一点戏剧界人士的气质,越看倒越像个花匠之类的手艺人。他的年龄和他夫人相仿,不过,那只不停眨动的左眼眼黑很大,狭小的额头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房东太太用对弟弟说话似的口吻说:
“喂,这是田岛先生的闺女!她给我们送了礼!”
“是嘛,那太谢谢了。”说完,他坐到房间的角落里,取下夹在耳背上的一段未吸完的飞艇牌香烟。可能是因为够不到火盆的缘故吧,他只好用手指捏着那段吸剩的纸烟头部。
“怎么样,每天看戏的人不少嘛。”兼太郎醉醺醺地要拉人陪他喝。“我敬你一杯吧。今年冷得不同寻常呀。”
“谢谢。酒,我不会……”这个剧场的接待员又把飞艇牌纸烟夹在耳朵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田岛先生,不行!酒糟腌的甜酱菜他都没法吃。”
“原来这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喝酒不会发生越轨事,而喝酒是铸成失误的元凶。夫人,有这么好的丈夫,您真不知有多么幸福。”
房东太太没吭声,到厨房去开始做饭。
小巷里万籁俱静,对面吉川酒家里的电话铃声、要酒要菜的嚷声,一切都听得真真切切。
“爸爸,明天起我又要去以前干过活的那家日比谷咖啡馆工作了。您路过请过来坐,我请您吃好的。”阿照重新夹好发夹,把手绢放入和服袖筒里。
尽管兼太郎此刻已经醉意朦胧,但他仍然感到孤独。“天冷,去工作自己要当心些。今晚还去一丁目的朋友家吗?”
“我正在考虑呢。我想现在就去日比谷,下午说定了的,再说,我也熟悉那儿的情况。”
“今天去不太晚了吗?”
“现在刚到十二点,还有电车。日比谷的酒吧又开到很晚,到了夏天还常常通宵营业呢。”
房东夫妇和兼太郎一起送客,阿照拉开了格棂门说:
“啊,今夜多好的月亮!”
密密匝匝的屋顶上残留着前天的积雪,因此,照进小巷的冷清清的月光显得格外明亮耀眼。
“的确是个美好的月夜,没有风。”站在门口朝外张望的兼太郎漫不经心地跟着女儿走到户外。他总觉得打开门在小巷里撒尿远比上厨房边的厕所去来得方便,所以临睡前常常到屋外去小解。
阿照在两三步之前的地方等着兼太郎,一会儿,她像想起什么事似的说:“爸爸,那个人就是剧场的接待员?怎么一点也看不出?”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怪人。和他在一幢房子里已经住了一年多了,竟然没好好交谈过一次。”
“我总觉得他不像个做丈夫的,真可怜哪。”
他们出了小巷,看到中国面馆对面的围墙外放着货物,街上没有行人,只有载着艺伎的汽车在来来往往地行驶,有的人打开屋门正在等候汽车到来。澡堂这会儿好像也放了水,传来了下大雨时才有的流水声,同时,阴沟里升腾起的热气在冷清皎洁的月光照射下,白白地飘浮在屋檐下。
“今晚醉得不轻呀。我送你到那边吧。”
“爸爸,醉酒危险啊!”
“没关系,自己知道醉了还不要紧。”
“爸爸,我觉得那位房东太太并不爱她的丈夫!”
“怎么搞的,你又说那家的事。”
“和不爱的人一起生活,恐怕就像那种模样吧。如果讨厌对方,倒不如下决心分手的好。”
“色情与夫妇本是两回事!相爱的情人会任性,所以总搞不好。这也是你今后要学习经历的事,记着注意点吧。”
“爸爸,有个人从我在银座工作时起到现在天天给我写信,我只要求他什么事,他一切照办,还为我买了很多东西呢。”
“是吗,是年轻人?”
“二十五岁,庆应大学的!上次我和他一起去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们会有一次分离,不过,到最后一定能够如愿以偿。”
“是名家后代吗?”
“是的,他父亲是银行总经理。”
“那可真了不得,他家家境太好,父母可能不同意你们相好吧。”
“所以我们才去算命的。不过爸爸,如果他家怎么也不同意的话,我们说好到时一起出逃。要真是那样,就请爸爸帮帮我们的忙,让我们藏在您住的地方吧。”
兼太郎难以作答,装着咳嗽敷衍过去。父女俩不知不觉地在酒店的路口拐了弯,漫步在通向电车路的那条笔直宽阔的马路上。
“不要紧的,爸爸。我不会做那种愣头愣脑的事,请放心。只要能在咖啡馆里工作,没有任何人帮助,我们每天也能相见。或许一辈子都那样才更好呢。”
“阿照,你生气了吗?”兼太郎不无担心地正想偷看一下阿照的脸色时,从电车路那边急急走来一个穿西服的人,他与兼太郎父女俩迎面走过时看到了阿照,忙说:
“是阿照啊,你说要去日比谷,我上那儿找你了!”
“我这就去。”阿照朝那男子跑去,她边跑边回过头来说,“爸爸,那么再见了,您别送了。再见,向房东太太问好!”
被女儿抛下的兼太郎惊得呆住了,他目送着幽辉如水的月色下手挽手、肩靠肩离去的这对年轻情侣和地下拖曳着的两个黑影远去。
望着望着,兼太郎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柳桥的泽次跟着别的男人离开他时的往事,也想起了自己目送泽次陪伴别的男人走过柳桥时的背影和自己因两人关系无法挽救而彻底绝望的心情。他竭力企图搞清为什么现在这种时候自己会想起那些往事来。
阿照和泽次并不相同,她们也不可能相同。阿照是被荒唐至极的父亲在错误观念指导下弃之不顾而被抛入社会的单身姑娘;泽次则是将不顾家庭、抛弃妻儿而一心跟她生活的自己一推了之的女人,两人的情况和人品截然不同。然而可以这样说,当自己独自一人伫立在夜阑人静的街头,借着月光目送两对男女离去时的孤独的心境是何其相似!
不过,阿照不知为什么还要请如此无情无义的父亲喝酒。不可思议的事真是越想越多,倘若这一点令人纳闷的话,那么如此深受自己恩惠的泽次把自己推向街头的所作所为就更加令人百思不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