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11页)

住在二楼的阿赞,那个退伍兵,从前是军需处的大尉呢。现在过着穷苦不堪的日子,每次吃饭的时候家里都摩擦不断。他被这种又穷又乱的生活吓怕了,几度自杀。一次是上吊,还有一次是喝杀虫剂,但都被人及时发现,救了过来。

这位前大尉的生活够惨的了吧,可如果与莲大娘的境况相比,他还算不错的。莲大娘双目失明,是一个孤寡老人,她有过两个儿子,但都成了烈士。最不幸的是,她最后竟然被自己的侄子和侄媳妇骗走了房子,还被他们送到了邹葵精神病院。她的那个侄子呢,不仅有钱,而且十分聪明能干,为人看起来慷慨大方。他毕业于财经大学,会两门外语,经常出国。每次下班回家他都胡吃海塞,吃得特别饱,吃完饭就懒洋洋地坐在窗边休息,还时不时打哈欠。他老婆在法院工作,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总是把嘴唇抿得紧紧的,从来没见过她和别人打招呼。

住在这楼里的人们的故事实在是太多了。三楼平医生夫妇的儿子阿宝,原本在火炉监狱关押多年,今年年初被特赦之后,却很快得到了楼里邻居们的谅解,甚至喜爱。阿宝虽然坐了差不多20年的牢,但看上去并不像一个邪恶的人。相反,在监狱度过青春岁月的他,看起来十分平静,如同一个虔心修行的人。出狱后没多久,这个以前的危险分子让大家都感到了意外:他的言行举止处处体现出他心地仁厚、真诚待人、单纯而天真的一面。只有一点,阿宝很忧愁,双眼透着忧伤,敦厚的笑容里充满了难言的愁苦。人们看到他的那种笑容,都会很自然地跟着惆怅不已。

如果把生活比喻成一条大河,那么这条大河流经这栋居民楼的长度也许只是一小截而已,但是这一小截形成落差,变成飞瀑,呈现出千姿百态。

世间多少事,多少不同的人生!

孩子们像雨后春笋般地出生,长大,成人,然后老去。过一年,就又离死亡近了一步。一代接一代,就像一波一波的浪潮一样。

去年夏末,河内著名的理发师俞老爷子过世了,享年97岁。这是经历了战前、战中和战后的几个时期的最后一位老人。在阿坚还小的时候,他就老了,但他一直活到了去年。玉皇大帝和阎王爷怎么不让他加把劲再活3年,活满100岁啊。临终时,他的喉咙沙哑,呼吸虚弱,几乎不能讲话,只是在阿坚来探望他的时候,他才用力地说出几句:“还有好多事我都没有来得及说……但是,你们这些作家,应该努力为我写一个剧本,剧本名就叫《河内的理发师》吧,到时候,我可要去看公演啊!”

老人开始做理发师的时候,河内不少人还留着老祖宗的古老发型,就是后脑勺有一缕头发垂下来的那种。老爷子曾自豪地说:“我美化过13000个人的头呢,它们之前都是毛糙不堪的,经我打理后,都变得漂漂亮亮的、香喷喷的,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把一块块璞石雕琢成了美玉。”

战前,老人的孙子、曾孙都跟他住在一起,一大家子四世同堂,热闹非凡。尽管没有一个晚辈继承他理发的行当,但是子孙们似乎都得了“理发师综合征”,都像老人一样善良、大方,都天性乐观,爱说笑,而且都很勤快,大家庭里处处洋溢着欢乐和幸福。

在阿坚的童年记忆里,俞老爷子的理发功夫就很了得,他手中的剪刀总是利落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像在演奏优美的音乐。他也记得老人家讲的好多故事,记得他偶尔用法语唱几句高亢的《马赛曲》。

对阿坚而言,在他生活里不断传来回响的,并不是战争期间各种不同的战役,而是战前平凡生活里的点点滴滴,是那些被后来暴风雨般的战事涤荡殆尽的平静生活,想起来是那么遥远,又那么令人伤感。

像俞老爷子,战前,他家人丁兴旺、充满欢乐;到了战后,家里就只剩他老人家一个男性了。再如勋伯,那个电车司机,他的三个儿子都战死沙场了。阿坚的同学阿生,在战争中伤了脊柱,半身不遂,生不如死……战争的车轮把往日的平静生活都碾碎了,却又深深地镌刻在了阿坚的记忆里,让他久久不能忘怀。比较而言,对炮火连天的战争以及战争期间发生的各种政变,他反而记得不是那么清楚。

跟他同住一栋楼的,还有不少同龄的伙伴。可他们都已一去不返了,只有那栋楼还留在那里。然而,逝去者仍影响着活着的人的生活,阿坚对他们的音容笑貌记忆犹新。例如阿幸,那个曾经住在楼梯附近的小房间里的女人,如今,她人去楼未空,房子的主人换成了阿实他们一家。不知为何,现在这栋楼里很少有人记得阿幸,更没有人知道她何时离开,为何离开。

阿幸比阿坚大,具体大多少,他也不清楚。他只记得在他还是一个小屁孩的时候,街上的男人们就对阿幸想入非非了。他们为阿幸争风吃醋,为了能够接近阿幸的房门,偶数号的住户还跟奇数号的住户大打出手。每次看到她温婉妖娆、婀娜多姿地走过,男人们就呆呆地站着,痴痴地盯着,好像一眨眼她就会像火苗一样消失。

街上的女人们对她却是又恨又怕。

“妓女!”“妖精!”她们总在背后这样骂她。

不过,在阿坚的眼里,阿幸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居。别人对她的那种厌恶和迷恋,在他看来实在不可理喻。

“姐姐好!”每次见到阿幸,阿坚都会礼貌地问好。

“你好,小家伙,你真乖呀!”阿幸回他话的时候,就差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了。

到了春节的时候,阿幸还会给阿坚送上压岁钱,就像给其他邻居的孩子一样。她在送上那些沙沙作响的钞票时,总会说一些祝福的话语,比如:“祝你学习进步!今年长高了不少啊!但是小心,只是肌肉发达的人,头脑会很笨的哟。”

但是后来,阿幸改变了对他的称呼。那年阿坚17岁,上十年级。战争临近,尽管河内还不是战区,但经常会有疏散、进防空洞、听到警报就要穿上深色衣服等情况发生。

一天中午,阿坚从学校回来,刚坐下来吃饭,就看到阿幸推开半扇门,把头探进来说:“喂,小家伙,今天下午下楼给我帮帮忙吧!我想在床底下挖一个单人防空洞,晚上听到警报的时候可以直接待在防空洞里,不必跑到马路上去。行吗?”

“好的,我一会儿就下来!”

那是阿坚第一次走进一个年轻的单身女人房间。房间很小,装饰简单朴素但看上去很漂亮,很有女人味。阿坚想劝她不要打破这房子里和谐的布置,可是站在她的房间里,看着那张单人床,他竟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撬开了床底下的几块瓷砖,用铁锹戳穿了墙壁,然后用十字铁镐挖掘。石头、砖块一点点地被挖了出来,堆得越来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