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11页)
他瘦了。照镜子时,他吓了一跳:头发凌乱不堪,胡子拉碴,眼睛深陷,颧骨凸起,脸上增添了一道又一道的皱纹,整个人就是一副衰颓相。就连嗓音也变了,听起来那么低沉,那么忧伤。眼里流露出的是心灰意冷的神情。他怔怔地看着什么,眼神仿佛很专注。其实什么也没看,心里一片空虚和迷惘。到底是为什么呢,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原因把自己的生活弄成了这副模样?
阿芳走后,阿坚好像厌倦了学习,他退了学,不再到教室去听课,默默地结束了自己本来很顺利的大学生活。他不想再碰书本,不再阅读报纸和杂志,也懒得理会什么人生道理,只是放任自己随意地活下去。
他对生活漫不经心,对周遭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他仿佛把自己装进了一个套子,不愿出门与人交流玩耍,也不渴望和谁聊天谈心。虽然老是缺钱用,但他还是不停地喝酒,烟也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
他非常怕冷,可是他开始喜欢上在寒冷的深夜游荡。他睡眠很少,因为一旦睡着,就总是做噩梦,醒来后会觉得心里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偶尔他也在梦里看见阿芳一闪而过,但更多的是梦见那些疯狂的事情,那些从孤单和多愁的感情中衍生出来的令人害怕的事情。有时候噩梦就像是毒药一般令人惊恐。原以为那些不知何时开始纠缠他的战争阴影早就消失了,然而,数不清的记忆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互相效尤,又全都复苏了。
阿坚的精神一天比一天颓废,头脑昏昏沉沉,脑海鬼影幢幢。在寒冷的春夜,那些熟悉的孤魂还会小声地和他说话,还会发出长长的呻吟和叹息。满身枪伤,毫无血色的死神弯下身子,好像要把自己的影子照进阿坚的梦里。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阿坚在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是躺在了地板上,满脸泪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滚下来的。整个人因为寒冷,因为害怕,因为凝滞在心中不可名状的痛苦而瑟瑟发抖。窗外寒风呼啸,雨点不停地拍打着屋顶,屋里湿冷的空气凝结起来。阿坚习惯性地伸手去开电灯,但那种时候好像连电灯都没有力气明亮起来。
他虽然已经竭尽全力,努力去忘却阿芳,但仍然无法忘记她。更加糟糕的是,他始终暗暗地期盼着她能回来。当然,他也知道,在当今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永恒,一切都会过去,包括爱情,包括像他这样的中年男子内心的痛苦。他也深知自己所经受的苦楚折磨,其实无异于生活的天空中一缕轻薄的烟云,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无法抑制他的痛苦。
人们说,那年春天的一个晚上,阿坚从酒馆出来时把一个叫“绿咖啡”的妓女带回了家。那个妓女是禅光湖和七亩湖一带最有名的狐狸精之一。但奇怪的是,听说后来他们待了一整晚,却没有做爱,只是一起喝酒,在融洽的气氛里一直待到沉醉。
说到他们的相遇,也颇为传奇。那个夜晚冷得就像大寒一样。阿坚经过禅光湖的时候,看见在湖边木棉树的阴影下,一对男女在撕扯扭打。男的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利刃尖刀,刀尖闪着寒光。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让阿坚迅速地跑过去,朝那个男的猛踹,一脚把那个家伙踹到了水沟里。接着,他拦下一辆三轮车,拉着那个女孩跳进车里,催促老车夫加快速度,在警察到来之前迅速消失在了街头。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敢把我带到家里来?”阿坚打开屋里的灯时,那女孩笑着说,语气中带着一种吓唬的意味。
她最多19岁,身材小巧,衣着单薄,却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不过,她脸色苍白,毫无生气,很明显是饿了。
“你刚才出手打他,下手也太狠了。要是被抓,至少要被罚几千块,虽然你打的是小偷。今天晚上就给你免费吧……”
话还没说完,她忽然愣住了,她认出了阿坚!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刹那间,她肩膀蜷缩起来,身子开始发抖,脸色更加苍白。当然,这也许跟她此刻太饿、太冷有关。
阿坚在碗柜翻寻了半天,只找到半锅冷饭和一点猪油。他烧起锅,炒了饭。吃完后,女孩喝了些茶,又吸了支烟,静静地走到床边,慢慢地脱衣服,一边脱一边蜷缩着身体,还强颜欢笑,像是有些惊慌。当女孩弯下身子从头上褪去内衣时,她青白色的瘦弱的脊背布满了鸡皮疙瘩,脊椎上的每一个骨节都突了出来,清晰可数。女孩羞涩地瞥了阿坚一眼,勉强而又畏怯地笑着。她钻进温暖的棉被里,舒舒服服地躺下,很快就沉沉睡去。
睁眼醒来时,她惊讶地发现阿坚仍然坐在桌子边抽着烟。
“给我一支!”
阿坚点了支烟递给那女孩,然后在床边坐下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人都沉默着,那沉默里仿佛蕴含着哀伤。
阿坚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而她好像也忘了阿坚叫什么。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在这种情况下,不管说什么都觉得会把耻辱、痛苦和亵渎深深地刻进彼此的心里。然而,一种共同的记忆却渐渐涌现出来。那是关于阿永的,他是这个女孩的哥哥,也是阿坚在侦察排时的战友。不过,他早已长眠在马德惹的山坡下了。
阿坚还记得战后的某个夏日午后,他拿着阿永的一些遗物来到这个女孩的家里探望。她家在靠近城市边缘的小村落,坐落在一片水塘和滩涂之间。村庄周围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竹丛,村里到处是脏兮兮的狗,四处乱窜。蚊虫老鼠遍地都是,周围飘来阵阵难闻的恶臭。
这个村子里的人,有一半靠乞讨为生,另一半则以捡垃圾、收破烂或是倒卖赃物为生。阿永家的房子也跟村中大多数房子一样,又脏又乱,阴暗潮湿,破败不堪。
这女孩当时刚刚15岁,哭哭啼啼地把阿永干瘪的背包中的东西拿出来,递给双目失明的母亲,让她摸一摸儿子的遗物。包里有一套破旧的军服,一顶普通的帽子,一把小折刀,一只铁碗,一把开裂的竹笛,还有一个小本子。
阿坚告辞的时候,阿永的母亲用她那干枯的双手颤抖着抚摸他的脸,像是安慰他似的说:“天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孩子?万事万物老天都自有定数吧,别人家的儿子都回来了,而我家的儿啊,却再也回不来了。”
“我妈就在那年去世了。从那以后我离开了家,不再干捡垃圾的行当。现在那里已经没有垃圾村,只剩下一个垃圾场了。”
女孩开始说话,阿坚也开始说话。讲的都是一些令人痛苦得要窒息的往事。过了好久,天开始亮了,女孩好像才想起什么,掀开被子,拉拉阿坚的手,脸上露出虚弱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