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6/17页)

“你弄混了!”一个被锯掉双腿的伤员告诉阿坚,“我和你一起在那儿待过一段时间,但我没有像你昏迷得那样厉害,所以我清楚。在那个医疗队里,除了主任医师和三个男护士外,只有一个女护士,你把那个女护士当成阿芳了。但她没法纠正你,因为她是个哑巴。她好像是岘港人,她变成哑巴据说是因为受过伤,她是一个瘦小、漂亮又贤惠的女孩,对了,棕色的眼睛!你当时昏迷成那样还能够辨认她眼睛的颜色,真行啊!不过,唉,那个女孩肯定已经牺牲了。你还不知道吗?包括你我在内的重伤员刚刚被转移后大约一两个小时,那个地方就被B-52轰炸机给轰炸了,听说留在里面的人全都牺牲了,轰炸刚结束,敌人就进行了扫荡。”

“你知道那个女护士的名字吗?”

“好像叫阿莲,还是阿柳什么的,不太清楚啊。那个时候大家都不怎么喊名字,都是称呼同志,或是叫阿妹。真是可怜啊,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竟然成了哑巴。”

这件事阿坚也没有跟阿芳讲过。总而言之,两人都尽量对十年战争期间的事情避而不谈。然而,很多时候,一看到阿芳,阿坚的眼前就随时会浮现出战争时期的种种经历,就会回忆起那些痛苦,一场接一场的战斗,回忆起当兵时自己正当的或卑劣的行为。有些人物和事件虽然都与阿芳无关,却都会因为她而产生联想,甚至有时候阿坚会乍然听到过去的某一种声音,或是看到过去的某个影子,在他感到不可思议又无法完全想起那是什么的时候,本能地觉得那一定是阿芳的说笑声、歌唱声,是她的面容和目光,是她伸手梳理头发的神情,是她回首观望的姿势,是她走路时婀娜多姿的样子。

他今年已经40岁了,可是曾经的爱情和深深的痴迷依然从遥远的过去回荡到现在,像火焰一样一直在他心中燃烧。梦想依然像一朵鲜花,不断地散发着希望的芬芳,也散发着无知的气息,飞扬着一些荒诞的花粉,而阿芳已经跟他诀别了,在刚过去的初冬的一个晚上,她跟他见了最后一面就彻底离开了,走的时候连屋里的灯都没来得及关。

在那之前的几天,阿芳那间一直充满欢笑的屋子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仿佛是初冬的风把秋季的一切都席卷而去了。长久以来络绎不绝的客人像变法术一样一下全变没了。当然,这其实是阿芳自己决定要为她整个秋季的欢乐日子画上句号,她那间刚刚还充满欢乐的屋子,突然间变得空寂无人。

阿坚对此并不感到吃惊,好像每年都是这样,每当她玩得闹翻了天之后,她就会突然安静下来,就像是准备出家修行一样。不过,这个时候的阿坚并不觉得特别高兴,也不会特别开心,相反,当阿芳陷入这种状况,他的心情甚至比夜夜忍受她和情人们在隔壁吵吵闹闹时还要沉重。

老天啊,城市里的生活怎么会乏味无聊到这种地步。这种肮脏破碎的欢乐,比缺衣少食的贫困生活还要可怕。

那个飘雨的冬夜,男人们站在阿芳紧紧反锁的房门前,一个接一个地使劲敲门,最后都不得不失望地离开。阿芳把自己禁锢在房间里,可以想象她一个人面对四壁时的那种绝望、厌倦和内心的折磨。

这时阿坚觉得心如刀绞,他猛地想起那天正是阿芳的生日,也想起他已经很久没去看阿芳了,没跟她见面,也没跟她说话。他们之间几乎形同陌路,漠不关心,但是,只有他知道,尽管她表面上在享受快乐,但实际上已经厌倦了那些。

他赶紧上街去买了一束玫瑰,准备约阿芳去吃顿便饭。看到他们那条街停电后,他特别高兴,因为这样阿芳就更不愿意窝在家里了。他按照阿芳留给自己的特别暗号敲了敲门,但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面钥匙转动的声音。门打开之后,一股混合着香烟、香水和阿芳的体香的味道扑面而来,阿坚走了进去,昏暗的房间里,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

可是阿芳家居然有客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伯伯好。”阿坚向他问候,和他握手,那是一只很清秀的手,像是被雕刻过一样,纤瘦、温暖,手指修长,显得十分高雅,以至于他觉得那只手不像眼前这个老男人的手,倒像是另外某个人的手。

老男人长相平庸,满脸皱纹,面无血色,眼睛很小且暗淡无光,嘴唇干裂,头发花白,胡子拉碴,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阿坚看了觉得有些不爽。老男人嘴里嘀咕了几声,轻轻点了点头,连忙把手从阿坚那里抽了回来。

“谢谢你,阿坚。”阿芳接过花,弯腰说道,“我都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只有你,一直都对我这么好。哦,我来介绍一下吧,这是阿富,他是一个画家,这位是阿坚。”

阿坚静静地站着,阿芳坐了下去,蜷缩在扶手椅子里,背对着油灯摇曳的微弱光芒,隐藏在黑暗中,桌子上放着她的吉他。

“对了,阿坚,很抱歉我不能像以前那样过生日了,实际上我也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要原谅我,阿坚。”

“你怎么这样呢?”客人发话了,声音仿佛是从胸中发出的,十分低沉,“如果是惯例,已经约定了又怎么能不履行呢?”

“不,不是这样的,你不要放在心上,阿富。”

阿坚向阿芳望去,但她并没往他这边看。阿坚点了点头,向他们两人告别,然后转身离开,关上身后的门,他回到自己房里,低头点上灯。

“这可怎么办?”阿坚看着一摞手稿,自己问自己。

他思绪万千,禁不住哽咽了几下,一种熟悉的悲伤和无力感又刺痛了他的心,浸入骨髓。即使这样,他又能做些什么呢?谁又能逃避自我呢?阿坚站在桌旁,呆呆地望向窗外的雨夜。

雨密密麻麻地斜落下来,在冰冷的玻璃上滑过,颤抖一般地画出透明的轨迹。阿坚感到一阵惊慌,他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试图倾听隔壁的谈话声。

背后的门突然开了,是阿芳,她轻轻地走进来,走到阿坚身边。

“阿坚!”阿芳轻声叫道,她站到他身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真可怜。”阿芳说道,弯下腰在他额头上温柔地一吻。

“那就别发愁了!”阿坚抬起头说出了这辈子最愚蠢的一句话,“我们不应该忧愁了,我们应该快乐!”

“我必须来见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要经历的一切。我现在要为我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了,我已经堕落了,有时我感觉自己就像畜生一样。”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