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4/17页)

“我会回来的!”阿坚强调道。

“可你什么时候回来呢?1000年以后?你也不想想,到那时,你已经不一样了,我也不一样了,河内也会不一样了,西湖也不一样了,那怎么办?”

“我不这么想,当然风景会变化,但是心是不会变的。”

接下来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了一会儿。

“我能看到将来,”阿芳说,“那就是破坏和毁灭。”

“有可能,但是我们可以重建啊!”

“你太天真了!你爸就跟你很不一样,你爸!”

“对,我跟我爸很不一样,但是……”

“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可不要生气,你是不是不爱你爸?”

阿坚只是瞪着她看。

“你跟你爸聊过天吗?”

“当然聊过啊,你这话问得真奇怪,我跟他话很多的。”

“那你爸有没有跟你说过他为什么不想活下去?为什么他要把自己的画作全部毁掉?”

“这倒没有,他跟我聊的是其他的事情,但是为什么要毁掉作品,我还真不明白。”

“啊,是啊。阿坚你怎么可能知道呢?可是,我知道,是你爸亲口讲给我听的,我跟你爸比你跟他还亲近。熊熊大火焚烧了所有的画作,也带走了你的父亲,甚至也带走了我的人生,因为透过那火光,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什么?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呀?你疯了!阿芳,你有胆量就给我把话说清楚点!”

阿坚不明白,阿芳为什么这么激动,变得离他那么遥远和陌生,就像今晚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以及这西湖的湖水都已经远去。她那份激动似乎跟他将要奔赴战场,即将与她天各一方无关。

阿芳忽然说出一番阿坚无法理解的话语:“自从你爸去世之后,我才真正爱上你,也才真正明白为什么会如此爱你。”阿芳说得那样小声,就好像是自言自语,或者更准确地说,像是另外一个人对着她在自言自语。“我是一个落伍的、不合群的女孩,而你是一个顺应潮流的人。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要相爱,要这么不顾一切,不顾咱们两人之间的巨大差异,你知道吗?”

“好了,咱们回家吧,咱们……”阿坚有点害怕了,“我们说点别的吧,你怎么落伍?咱们之间有什么差异?”

“我现在知道了,”阿芳仍旧用那缥缈的声音低声说道,“如果你爸跟我们是同龄人,如果他是你的话,那么我就会爱上你爸,而不是你。”

阿坚吓了一跳,但是阿芳不让他插话,她把手指竖放在他的嘴唇上,然后接着说:“你不像你爸,越来越不像,你对战争是那么痴迷,想起战争就坐立不安,你不爱我,不爱你爸,也不珍惜我对你的感情。你只顾着想:我要去打仗,我是一个忠诚的人,我是纯洁的,我不想玷污你,等等。你有没有一点新意啊!”

阿坚听得有点难过,又有点烦闷,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他觉得阿芳的话像巫师的咒语一样不可思议,又像是吃了毒蘑菇的人的胡言乱语。

“你很喜欢和我爸聊天?要知道,我爸的某些观点是常人难以理解的,而且是错误的。很多时候,他根本意识不到现在这场战争的崇高价值所在,他总是抱着旧时代的标准来评价今天的事情,我们生活在当下,为什么还要受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的束缚呢?”

“不会再有今天这样的夜晚了,我们没有时间来讨论这个问题了,你走你的路,我也要走我的路。”

“可是阿芳,你要去哪里?还有三个星期就考试了,你要上大学啊!而我去参军,还会回来的啊。”

“你真是奇怪。”阿芳长叹一口气,“战争、和平、上大学、去部队,难道这有多大的差别吗?况且什么是好的生活,什么又是坏的生活?17岁自愿参军的就比17岁上大学的要高尚吗?既然这样,那我也不稀罕去上大学了。”

“那你去哪儿?”

“去看看战场是什么样子。”

“恐怕你只会感到害怕吧。”

“可能会死吧。”阿芳如同说梦话一般,“到那时就能睡着了,睡一个长觉。但是如果战争只意味着死亡不断,你为什么还那么兴致勃勃呢,这点令我很好奇。要不我去看看?你还真是笨。”

“你要干什么?”阿坚愕然问道。

她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又探身抱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抚摸着他的头发,温柔地对他说:“以后再也不会有像今晚一样的时光了。你想要把生命献给那项事业的话,那我就决定要挥霍我的人生,让它毁于这离乱之世。你能想象咱们还能在同一个地方见面吗?今年你我都是17岁,谁知道我们将来是否还能重逢,活到什么时候,又在什么时候死去,是否还能相爱,是否还会想念对方?”她捧起阿坚的面庞,亲吻着他的双眼、双唇,然后又把他那已经涨红的脸贴在胸口。

“我爱你!就像爱你父亲一样,我就像是你的姐姐,你的母亲,从孩提时代到现在,我一直爱着你,从现在起,从今晚起,我就是你的新娘了,我要跟着你,要把你送到战场上,要看看战争到底是什么样子。除非有不可抗拒的因素把我们分开,否则我绝不离开你。今晚我们单独在一起,是因为你很快就要步入你那英雄的战斗生涯了。现在,你只需要拥有我,其他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害怕,特别是不要为我担心。你只要记得,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妻子。不要害怕,你的阿芳没有疯,起码现在还没有疯。”

阿坚浑身颤抖起来,夏夜十分凉爽,他的额头和后背却布满汗水。他是那么爱她,可又充满着担心,他紧贴着她的腰,感到十分虚弱,头脑一阵眩晕,爱情,令人崇拜、令人臣服的东西,他不害怕,但是他不能,他不敢。

阿芳轻轻地躺下,然后拉着阿坚也躺下。

草坪十分凉爽,上面还有一点露珠,泥土上还残留着傍晚留下的热气。阿坚把头枕在阿芳的手上,紧紧地压在她身上,就像一个小孩子。

阿芳确实没疯,而且,她就像一个年轻的姐姐,年轻的母亲。她把手伸入阿坚的头发里轻轻地抚摸着,同时悄声给他讲有关他父亲的故事。那时阿芳的头发留得很长,柔柔地覆盖在阿坚身上,带着她的体温,散发出奇异的芳香。

阿坚从她头发的缝隙里望过去,看到下弦月已经升上来了。那一轮淡淡的弯月从湖面上空的一朵云边露了出来,然后又很快被遮住,他仿佛看见阁楼上像鬼火一般跳动的火光。他也似乎看到了父亲和阿芳在一起的样子,看到了父亲画中金黄的树叶和稻秆,以及从画面上解脱出来的幽魂。阿芳的语调柔和均匀,就像是母亲在蚊帐里讲神话故事时半睡半醒的语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