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3/17页)

阿芳跟他青梅竹马,他们从小是邻居,两人同岁,天天一起上学。他们同在柚子学校上学,是同班同学,而且还是同桌。战争爆发那年,他们都是17岁,阿芳已经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在柚子学校里就像一道美丽的闪电,人见人爱。

柚子学校是一所有悠久传统的学校,不过跟其他很多学校一样,高中学生之间谈恋爱的现象比比皆是,校方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视为严重的事情。但是阿坚和阿芳两人实在是有点与众不同,他们走得很近,而且更特别的是,两人好像除了彼此之外,都没有什么别的朋友,好像没有谁能够介入他们两人之间。

一种在他们那个年龄段有点危险的感情在两人之间萌生,那是一种稚嫩的爱情,却又好像经过了血与火、罪与罚的洗礼,饱含爱恨情仇。老师们对他们的密切关系一开始只是有些担心,后来渐渐变成了不满。其实,对于学生太过引人注目的早恋,每个学校的老师都会产生不好的印象,即便是朱文安学校(4)也是如此。他们的行为最后惹怒了团支部。

当时全国爱国热情高涨,爱国运动风起云涌,全社会都在提倡“三准备”“三承担”,还提出“三晚”:晚恋爱,晚……可他们竟公然要与这些背道而驰。实际上,要是他们两人听话些,懂事些,可能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但是偏偏阿芳不光美貌惊人,而且性格外向,不服管教,还常常无法控制情绪,阿坚则沉默寡言,顽固而倔强。

“老师,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会影响别人啊?我们之间的同学情难道不是我们的私事吗?”那时同老师争辩,显然是苍白无力的。

两人形影不离,无时无刻不腻在一起,好像只要分开一会儿,两人就会失去彼此似的。甚至在夜晚,两人还会通过敲击墙壁来传情达意。当然,该来的结局也要来了。

就在4月的那个下午,蝉鸣不止,美丽的凤尾花在怒放,他们实在无法抑制内心的激情,只能任凭感情驱使。那天下午大家都在操场上挖地道,阿芳竟然找了个时机把游泳衣穿上了,挖完地道后,在等校方发起劳动竞赛的时候,她暗示阿坚逃课,溜到湖边去。

“别担心!”她笑着说道,“让那些英雄大声地发表豪言壮语去吧!我刚做了一件极好看的新泳衣!咱们去游泳吧!”

两个人游到离湖岸很远的地方,游回来时,天已经黑了。阿芳筋疲力尽,四肢酸软,必须靠在阿坚身上才能避免沉下去,阿坚呢,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强壮,那就是17岁的青春啊。快到岸边时,他抱起阿芳,她身上还不停地落下带着体温的水滴。他抱着她在岸边的草坪上坐下,疲惫的她一下子就瘫软在草坪上,只有一只细嫩的小手还被阿坚握在手心。草坪上十分凉爽,当时是夏天,可是不知为何天黑得那么快,不大一会儿,繁星洒满了夜空,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阿妹我好累啊。”阿芳轻声说道,轻轻地捅了一下阿坚。这是她第一次对阿坚自称阿妹。后来,他们躲在绿色灌木丛后换上了干衣服,又手握手躺在松软的草坪上,湖面上吹来凉爽的风,令他们流连忘返。

西边的天际还没有彻底暗下来,还有一丝红色的光线像一条长长的影子一样垂下来。但那一丝红线后来似乎并没有下降,反而越升越高。“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有可能是照明弹。”“要是这样的话,应该会有警报啊。”“有的时候我们会听不到警报声,也看不见星星,只有那寂静的黑夜。”

如今,20多年过去了,湖边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变化,那汪湖水却未曾改变,还是那样浩渺,那样平静,那样悠然,那样令人沉醉。清晨还会有霜雾,黄昏时还会有夕阳洒下余晖,从湖面上也还能眺望远处的山峦。

阿坚后来再也没有重走那条从校园的院子出来的道路,而是绕过八角楼,再来到灌木丛和草坪的小径。很多时候,他只是远远地从湖边的青年路上眺望一下学校,湖面就像阿芳那闪亮的眸子一样在凝视他,带着青春时期的某种奇妙而又惆怅的表情,带着已经过去了的、走远了的爱情。

很多时候,他在下午来到湖边,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天空只剩下最后一抹晚霞。而那晚霞就好像是20年前,在湖边在树林后,在学校一角的那道晚霞的回光返照。

黑夜来临,一片寂静,夜色中一切都变得寒冷起来。该回去了,阿坚暗自想着,然后松开手坐起来。不知为什么,他感到一阵辛酸和遗憾,感觉离开那里回学校有一种自己无法承受的沉重。阿芳仿佛洞悉阿坚的心思,轻声说道:“不用担心,反正学校的大门已经关了,等看门的大爷睡下了咱们翻墙进去。”

“阿芳你不累吗?”阿坚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跑调一样,“你不冷啊?”

“累啊,冷啊。”阿芳一边回答,一边微微地起身,双手搂住阿坚的脖子,让他躺下。

倏地,一种火辣辣的感觉让阿坚浑身发麻,发起抖来,继而发软,但紧接着一股强大的不可遏抑的力量充满了他的全身。他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阿芳那绵软、清香、温热、真诚、盲目而又充满激情的身体。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那么做,这一切太突然,就像是一声惊雷,超越了所有的痛楚,又像心底骤然发出的一声呼唤,这不是因为初吻,而是刚才在湖边被启发的那种肌肤之亲。不过,这一切持续的时间不长,一种罪恶感很快涌上来,敲打着他,提醒他不能那么做,他立刻挣脱她的怀抱,停住正在阿芳身上抚摸的手,腾地一下直起身来。他猝然松手令阿芳陷入了沉默,狂乱的激情被害怕和羞愧浇灭了。她闪到一旁,迅速捡起衬衫遮在胸前,然后轻轻地坐了起来。湖面上水波荡漾,沉静地冲刷着岸边的水草,远远地,从高射炮队驻扎的那一对对竹排上传来打更的声音。他们二人之间纯洁的保护神,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

风似乎也在发出长长的叹息,悄悄地吹散一切。两个人就像刚从水底浮上来,各自在寻找方向。阿坚把手伸出来,颤抖着抓住阿芳的手腕,像要留住她。

“你害怕了吧?”阿芳走近一步,说道,“是不是害怕了?我也一样。但我刚发现害怕反而让我更坚定了。”

“我……”阿坚结结巴巴地嘟囔,“我什么都不怕,只是觉得不应该那样做,我马上要走了,要上战场打仗去了。阿芳,咱们两个人永远都在对方的心中就行了,你说是不是?”

“嗯,好了。”阿芳长叹一声,“我最害怕的是,再也不会有像此刻一样的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