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1/17页)

直到17岁那年,他快要入伍时,才想起要更多地了解自己的母亲,那时,母亲已经去世5年多了。

而父亲,好像从来都不当着阿坚的面提及母亲的事情,显然他是在逃避,逃避自己的痛苦。那些年里,父亲用极大的忍耐力支撑着父子两人平淡的生活,只不过他开始爱喝酒了,梦游的频率更高了。

后来,阿坚上了高中,长大了,很懂事了,然而,他依旧很难理解父亲的内心。他发现父亲辞了职,不再去博物馆工作,也不再像往年一样带着画夹,骑着自行车到处去写生。

父亲把公寓楼房的阁楼当作画室,好像把自己完全囚禁在了里面。他在上面默默地画画,偶尔也自言自语,在他那潮湿又脏乱的房间里,蝙蝠像在山洞中一样飞来飞去。

阿坚听别人私下议论说他父亲受了批判,被打倒了,他是一个令人警惕的对时局不满的人,是一个右派分子,又愚昧又荒诞。

阿坚每次去父亲的画室,心里都五味杂陈,既充满辛酸,又感到忧伤,还夹杂着烦闷不安的情绪。父亲画中的人物就像在模糊的灯影下死盯着他,画室里散发着浓重的酒精味,满屋飘着淡青色的烟雾。父亲蜷缩着的身子陷在一张扶手椅里,他面前是用黑布遮盖的画夹。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用沙哑的声音问道:“谁呀?”

“是我,给您送饭来了,您快吃吧。”

“嗯。”父亲应了一声,又垂下了头,隔了一会儿,才又跟阿坚说上几句话,可是阿坚总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就把饭菜搁到竹床上走了。就这样,阿坚每天给父亲送两顿粗茶淡饭。

他们父子的生活很拮据,由于没有收入来源,只好变卖家中的东西,渐渐地,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卖光了,最后连母亲留下的一些嫁妆也不得不拿去卖掉。已经很久没有人买父亲的画了,他也很久没有参加过画展,他已然被美术界遗忘了。

“等着瞧!我一定会画出杰作的!”有几次他喝得烂醉的时候,曾经这么大声发誓。

可是,由于观点和立场的局限,由于他的画风与所谓劳动人民的审美观点日渐疏离,他的作品简直变成了对魔鬼的刻画。阿坚曾经在一本美术杂志上看到过有人这么批评他父亲。

“难道非得放下艺术的永恒性,加进那些庸俗的东西不可吗?非得确定山水的阶级成分吗?他们这样教训我,那么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啊?”有一回,阿坚看到父亲一边愤怒地抽打画架上一幅未完成的作品,一边咆哮。

后来,在父亲的眼中,仿佛整个世界都改天换地,变了颜色。他画中的人物常常神情忧郁,脸总是很长,而且总是阴沉的样子,肢体总是扭曲的,看起来令人感到沮丧和绝望。不仅如此,画面的颜色也很诡异。父亲生命最后一段时期的创作中,不管是油画、水彩画还是绢画,不管是画人、画马还是画牛,画雨景或晴日,画晨光初微或日薄西山,画城市还是乡村,画森林还是河流,画天空还是海洋,他一律涂抹成深浅不同的黄色,除了黄色,还是黄色。画里的人物,无论男女老幼,都好像集体无意识地漫游在一条超现实的黄色河流里,一步一步沦陷下去,远离尘世,而那支队伍的最后,正是他自己苍凉的身影。

父亲是在春天去世的。阳光明媚的春天并没有让他感到轻松,反而使他异常沉重。他预言那个春天不同寻常,会带他快速离开人间,他曾略带感伤地对阿坚说:“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年春天来临都憧憬着未来,觉得自己的人生还会有无数这样美好的春天,还能享受无尽的幸福,未来的日子会充满阳光,充满艺术的灵感。”

父亲的预言准得教人难过。父亲被救护车带走的那天,阿坚还在教室里听课,医院方面派人到学校通知了他。他赶到那里时,父亲刚好醒过来,跟他交代了一些事情,没人阻拦父亲,因为他们知道,那将是他最后的话,是他的遗言。

父亲的手仿佛已经没有了脉搏,摸上去有一种冰冷的感觉,但他的精神状况还不错。父亲说话的声音很虚弱,但每个字听起来都很清晰,只是说话时的神情令人感到他内心深处充满迷惘、忧伤和痛苦。唉,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挨过那困苦的一生的。

遗言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不过是痛苦的呻吟和梦呓:“你妈妈和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孩子,现在只剩下你了。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新时代很快来临,那将会是辉煌的时代,不会再发生巨大的不幸事件。但是悲伤不会消失,悲伤还会延续,悲伤是会代代相传的。爸爸给你留下的只有悲伤,除了悲伤,还是悲伤。”

就连那些画,父亲也没有留下一幅,他用毕生心血一笔一笔画出来视若珍宝的作品,全都被他亲手付之一炬了。就在那个他认为死神要来召唤他的夜晚,他一幅接一幅地焚烧,直到所有的作品化为灰烬。这事过了很久,阿坚才知道。当时,坐在父亲的病床边,听着父亲的遗言,他的眼睛湿润了,却依然完全不能明了父亲的心思,父亲那些痛入骨髓的经历实在是超出了不谙世事、思想单纯的他的理解能力。

多年以后,在度过人生的花样年华,经历种种失去之痛以后,阿坚才渐渐对父亲的临终遗言有所感悟,体会到其中的苦涩,才慢慢明白父亲在弥留之际的遗言的深切用意。

回想起过去的岁月,想到父亲被痛苦逼到绝境的情景,他就深感对父亲的爱来得太迟,尤其是自己还曾对父亲暗暗地心怀不满,曾狠狠地瞪过他,甚至曾经觉得父亲让他丢脸。一想到那些,他就无比悔恨。

但是一切都晚了,他再也没有机会去体会父子亲情,没有机会在父亲面前表达对他的景仰和尊敬,没法让父亲感受到儿子的理解和温情了。

如今天上人间,阴阳永隔,唯一能做的只是在父亲的坟茔上培一抔土,敬放花圈,燃上香了。

他听到人们不断对他说着两个字——“可怜”!

在父亲的坟墓前,他是那样孤独,那样痛苦,恍若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凄清暗淡,他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那是1965年的春天,一个寒冷的春天。枝头上残存的枯叶在寒风中吹落,掉在地上四处翻飞。

多年以后,他听到这样一首小调:

他还是一个婴儿时就没了母亲,

童年时代又没了父亲。

这个孩子啊,他不是孤儿,

他和城市一道成长,

经历战争的洗礼。

这个孩子啊,他不是孤儿。

阿坚不记得何时听过这首歌,但直到现在,歌声仍隐隐约约出现在他的梦里,把他带回那个凄惨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