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9/17页)
有时他想,也许只有死去才能真正安宁。小时候听到过这样一句话: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而嗜睡贪梦,就等于把人生又减掉一半。眼看时光飞逝,所剩无几,他并不惧怕死亡,他担心的是手里未完成的任务,这让他感到痛苦和沉重。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他熬夜到东方破晓,突然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他已经真切地来到了死亡面前。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他不知道等他真正撒手人寰的时候,是否还会记得这些。但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在死去,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但真的是临死的感觉!
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脑中闪过一丝虚幻的、难以捕捉的东西,然后一切就瞬间凝固了,变得冷峻而尖锐,似乎那就是理智,一种化石般凝固的理智,它在不经意间像斧头一样劈开他的意识。踌躇片刻后,他内心深处的生命力逐渐倾泻出来,缓慢而又安静,体内的真气如同瓶底渗出的墨水一般缓缓流逝。
他埋在桌上迷迷糊糊地写字,突然,笔从他手中滑出,滚落到桌上。他晕了过去,但是这种状态并非昏迷不醒,也不像被炮弹所伤或高烧昏厥那样沉沉睡去,更不像人走神那样。它超越了这一切,是一种阿坚从未有过的体验,是一切状态之上的状态,一切规律之中的规律,那是生命的最后时刻。这就是死亡,阿坚知道。
有一条河,他从来没有见过,现在他的人生就化成了这样一条河。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生命就像高坡下的一条河流,而他正站在高坡上俯瞰自己正在流逝、消亡的生命之河。在流逝的河水中,浮现出他的一生,那么朦胧,那么清晰,又那么深刻而完整地再现了他生命里的每一个阶段和他所遇见的每一个人。那些人的相貌和命运,只有他清楚,生命之河里的每一滴水都是由他生活中的一桩桩事情和一个个回忆组成,并最终汇聚成一条没有姓名、没有时间的长河。
阿坚看见战前那年春末夏初的一个下午,柚子学校的操场上的几排树被砍掉了,地上也被挖出几道深深的壕沟。
校长头戴消防员用的钢盔,豪迈地向大家宣称:“在这场战争中被消灭的将是美国,而不是我们,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
他还大声疾呼:“你们年轻人正是革命的天使,你们将解救人类!”他指着那群手里拿着木棍、木枪、铁铲、锄头的十年级学生中一个面色红润的阳光男孩说:“我们生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
“前进!”有人带头唱了起来。
不过,阿坚和阿芳都没有参加那次大会。他们俩躲到八角楼后面,偷偷溜到西湖边上的树林里。远方,古渔路上映着灿烂的晚霞,两旁火红的凤凰树上蝉鸣喧闹不止。
“别担心!”阿芳说。
她跪在树丛后面飞快地脱了外衣,里面的黑色泳装露了出来。
原来逃出来之前她就穿好了那套黑色的泳衣。现在的女孩子很少穿那种款式的泳装了,但那真是极其漂亮的,非常性感,尤其是她那柔嫩的肌肤在光滑的黑色泳衣对比下,更显得雪白如玉,吹弹可破。
阿坚本来就已经很紧张了,这下子更是喘不过气来,不敢直视女友美丽的胴体。
“别担心。”阿芳笑着说道,她好像为胆敢翘掉劳动课和学校大会,并且在学校里就穿好泳衣而兴奋不已。
“把那些战争啊英雄啊统统抛到脑后去,管他是老英雄还是小英雄,咱们就尽情游泳吧,游到水晶宫去都行,游到咱俩游不动,淹死为止。哈哈!”
哦,那真是一个美好、温暖而又甜蜜的四月天,在淡蓝的湖水中,两人曾有几次短暂地紧紧靠在一起,令阿坚兴奋得天旋地转,水藻在清澈的绿波中漂浮,鱼儿也欢快地穿梭其中。
阿芳将脸埋入水下,她吐气形成的一串串水泡升向水面,湿漉漉的头发随着水流摇曳,修长的双腿在轻轻摆动,一切都是那么诱人,完美得令他内心有一种刺痛的感觉。
这时,他们听到了学校操场上传来的合唱声。
“管他呢!”阿芳大声喊着,兴奋地笑着。
夕阳的余晖把湖水染成了深红色,他们俩一起畅游着,像两道波浪一样从岸边游向远处的湖心。
生命的河流静谧地流淌,但也在迅速地漂向远方,开始了一段绵长的、辉煌的旅程。那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啊,那一场战争!
阿坚的眼前浮现出清化省火车站的景象,由于遭到敌人轰炸,火车站里火光满天,所有能烧的或不能烧的几乎都在瞬间被点燃了。
这时一辆客运列车倾倒了,乘客们不管男女老幼,一下子拥向站台,接着抱头鼠窜,有些人的衣服在滋滋地燃烧。头顶上的飞机还在发疯似的吼叫,那声音渐渐靠近,在火光中投下炮弹,然后又渐渐远去。那是阿坚头一回看到杀人,看到那么野蛮的场景,看到鲜血喷涌而出。
老天哪,就是从那时起,阿坚他们那一代人就满腔热情地,甚至是凶残地投入战争中去了。
战争不但让自己洒下鲜血,也令其他人流血。整碗的血,整条河的血,猛然汇聚起来,聚集到玉博瑞山脚下的战场里。双方将士展开了一场肉搏,拼刺刀,用枪托对抗,搏斗中不少人像苍蝇般乱跑。阿坚看见自己正举着手枪射向一个敌人,子弹十分密集,就像炸弹砸在了敌人的嘴里,又朝他的脸、左眼、颧骨、下巴开火,只听见他“啊!啊!啊……!”大声惨叫,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哀鸣。
啊,这就是阿坚经历的时代,当时他们是如此疯狂,又是如此痛苦。那正是那场战争最激烈、最恐怖的戊申年,接着是1972年旱季的战斗,再之后就是《巴黎协定》的签订。
经历了战争的西原地区,满目疮痍,漫天飞扬着红色的尘土。在残酷的战争过后,牙莫、德耽、沙泰、玉蕊婼、玉博奔、朱坳松等战场,都凝聚着流血的记忆,诉说着战争的爱恨情仇。人们在这里不停地诉说,也充满了欢笑、呼号和谩骂,大家拼命地喝酒,也放声大哭。在清晨,在傍晚,在长夜,阿坚的心里漫溢着无尽的战争痛苦。他看到从前的那个叫宫赫热的村子,现在变得荒无人烟、破败不堪,遍地都是枪管和死尸,草原上解放区的那个叫延炳村的村子,一星期之后被炮弹炸得只剩下炮灰和尸体,还有阿坚他们营行军经过的那个位于德波西河边的村子,现在只有鬼魂像雾气一样在上空升腾。
拨开记忆的迷雾,阿坚猛然清楚地看到自己和“大象”阿造一起战斗的奇怪场景,他们两人跪在重机枪后,向伪军45团的一群残余部队进行射击,那帮家伙正在逃离邦美蜀附近的福安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