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17页)
然而,在这春日温润的夜里,在这舒畅自在的感觉中,还是有一些奇怪的情愫存在,要不然,她怎么会情不自禁地放纵起来呢?她突然间打断了他说话,把身子扑向他,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双唇紧紧地贴向他的唇边,热烈地吻起他来,然后把他扶到床边躺下。阿坚低声嘟囔着什么,挣扎着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倒在地板上,她的脸微微闪躲着,身体因为害怕和那不顾一切的兴奋而颤抖,等待着阿坚对她进行一顿批评,或是继续做那最为疯狂的事情。
可是,阿坚却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双眼完全黯淡了,他缓缓地走出房间,在黑暗中摸着走下楼梯。
她感到羞愧和怨恨,但很快被忧伤的情绪压了下去,她跟在他后面,直到看着他走进他在二楼的房间,关上了门。阿坚这个样子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见到的一个场景:一个患有梦游症的邻居,一步步陷入梦的深渊时,骤然被他人唤醒。
从那之后,阿坚就再也没有来过哑女的房间,她常常惶恐不安,既忧愁,又失落,她知道他并没有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去了远方。她想,或许他已经戒了酒,再也不会喝醉了吧。
一天夜里停电了,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来到他的房门口,他还没有睡,油灯的光线透过门缝晕染了出来。她知道他的房门从不上锁,便鼓起全部的勇气,扭动了一下门把,偷偷地把门打开了一半,酒的味道,烟的味道,还混合着油灯的味道,让她差点窒息,她仿佛听到了呻吟声,但她不敢走进去。阿坚坐在书桌前,在油灯下埋头写作,他低着头,很是沉醉,肯定没有看到哑女正望着他的目光,也没有听到门被打开时的吱呀声。他那样专注,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的视线从面前的纸张上挪开。她脱口而出一声长叹,但他还是没有听到,她就那样在这扇半开的门边站了很久,直到夜幕散去,天色渐渐发白。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一晃已经几个月,阿坚的那部小说似乎还是没有写完,他就像是被囚禁在了那本书中,他当然已经完全忘记了她。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接着到了冬天……她还是会趁着夜里没有灯光的时候,透过那狭小的门缝看他,暗暗地,怀着爱慕和敬仰,在夜晚光线的渲染中,望着似乎正在做秘密工作的他,或是他疯疯癫癫的举动。他的头发和胡子都长长了,面容消瘦,夜间的每一个时刻,他都好像在逐渐变得衰老。
也有一次,她走进房间,关上了门。那是暮冬的一个夜晚,天一黑就停电了,半夜突然又来电了,有人走上楼梯,走廊突然亮了,她飞快地闪进他的房间,把门关上,背靠门板,不断地喘气,心怦怦直跳。房间里寂静安宁,但阿坚并没有睡着,那盏美国产的灯已经没油了,灯芯烧得通红,像刚刚煅烧过的钢。阿坚不在桌边,而是跪在墙角的火炉旁,炉火时小时大,一会儿旺盛,一会儿又衰减下去,一会儿又烧起来,如此往复。她听到了撕纸的声音,她安静地走到阿坚身旁,跪了下来,一摞纸堆在两人之间,阿坚没有看她,不知道身旁有人,他从本子中扯下一张纸,撕成两半,每次往炉中添半张纸。
这件事情和过去阿坚所做的一切一样,在她看来都是神秘的,她不想也不必知道原因,不过,这让她想起了阿坚父亲焚画的事情。
“我爸爸把那些画作都烧了,为它们举行了野蛮而疯狂的祭奠仪式,……”某晚,阿坚这样说过的。
现在,她好像听到了吱吱的声音,像是来自火中的呼号。阿坚的手伸向那摞纸,准备再扯一张,她抑制住内心的害怕,握住了他的手,阿坚不觉一惊,瞬间抬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闪烁的眼神在惊讶之余还有一丝凶狠。
炉子里的纸很快烧完了,火立刻灭了,炉中的灰烬从炉口处四散飞落,在昏暗冷清的房间里扬得到处都是。
那天晚上,阿坚表现得比她还安静,后来却用一种狂暴、惨烈、强硬的方式占有了她,也把他那隐秘的孤单像刀样猛烈地刺进了她的心。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
第二天早晨她才知道他已经走了。门忽地被吹开,又沉沉地关上,冷风吹过走廊,地板上的纸张飘在四周,几个空瓶不时滚动。她把纸收起来捆成一摞,收拾好房间,锁上了门,抱着那堆稿纸上了阁楼。她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但是什么也看不懂,纸上没有页码,纸张皱巴巴的,参差杂乱,字迹歪歪斜斜,像是森林里各不相同的大大小小的树木。
阿坚走后杳无音信,没人问她,她也无法向别人打探,渐渐地,她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等某个人。
日复一日,月月如此,一晃几年时光,那堆手稿上布满了尘土,像是古老的资料,这也许就是它们的命运,无法避免……
然而,这些事都是后来才发生的,在距今还很遥远的一个冬日。现在说的,还只是过去的事。阿坚,正如他一贯的样子,每晚如同风中蜡烛一般形单影只,伫立在凝固的空气中,在令人窒息的状态里,在无人理解的痛苦与醉梦中。
现在阿坚只能在晚上写作,因为只有在夜色里,他才能真正开始思考,才能写出自己想写的东西,仿佛只有借着绵绵醉意,他才能保持足够的清醒。也只有在黑夜里,他的记忆才会闪亮起来,才能文思泉涌,把记忆与诗意化为文字,并融到小说的故事情节中去。
尽管阿坚总是那么疯疯癫癫,显得那么怪异和愁苦,又像鬼魂一般捉摸不定,但邻居对他房里彻夜不熄的灯光渐渐习以为常。专门在半夜行窃的小偷以及站在禅光湖附近的角落里等待接客的“仙女”都觉得阿坚那扇四季灯光不灭的窗户格外温暖,都亲切地称那扇窗户是“Ha Le(3)灯塔”,阿坚当然就是“灯塔看守人”了。
“喂,老兄,你可真能守夜,昨晚又写了不少吧?”人们常这样跟他打招呼,他则微笑作答。通宵写作的日子里,天亮的时候,他常打开窗户迎接晨曦和凉风,这时楼下人行道上偶尔会走来一位“美人儿”,冲他吹口哨,甚至跟他开玩笑。
深夜里,当周遭万物一片漆黑,阿坚才觉得自己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因为黑夜正好与他内心的阴影相吻合。
现在,彻夜与明月相伴,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除非喝得酩酊大醉,他很少在凌晨两点以前睡觉,黑夜对阿坚来说弥足珍贵。他睡眠很差,白天睡吧,觉得天气干燥,无比难受;而夜里累了睡过去的话,就噩梦连连,好似火烧一般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醒来更是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