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7页)

不过,队长的这句话对他们似乎不起什么作用,因为虽然阿坚和几乎所有收尸队的弟兄都活过了战争,可是他们的心始终都在被无边的凄凉所笼罩。想起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士兵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就忍不住号啕大哭。

一天,24团的那个叫阿判的海防籍侦察兵跟阿坚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唉,我到现在都不清楚他的名字,就连他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或是中部人也都不清楚,只知道他属于南越那边的第六特种军。因为没听他说过话,只听到他的呻吟,呻吟声哪有什么口音呢。那是1969年的雨季末旱季初,雨季来临会是什么样子就不必说了,你也是知道的。当时我们双方军队在升天隘附近进行了一场血战。战斗还没有分出胜负,双方士兵就都已经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可是美军不顾战场中有自己的盟友,竟然从山顶向下用大炮猛烈地轰炸了两个小时。等到炮火减弱了一些,那帮魔鬼又开始疯狂地投放炸弹。我冲进了155防空洞,躲开了那些发光的炸弹,之后就听见炸弹在周围爆炸的声音。那时我可真是处在生死攸关的境地。可就在这个时候,他转过身来,像是一捆木头似的将我扑倒在身下。我因为极度害怕,迅速抽出刀疯狂地往他胸前猛刺了两下,又在他腹部刺了一刀,接着刺向他的脖子。他大声地哀号着,拼命挣扎,眼珠子瞪得大大的。那时我才晓得,他在被我攻击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他被他们自己的炸弹炸掉了一只脚,身上血流不止,嘴边也满是鲜血,双手捂着露在外面的冒着热气的肠子,整个人簌簌地颤抖着。我一时不知所措,异常惊恐地望着他,心如刀绞。我帮他把肠子塞回肚子里去,又把自己的衣服撕开来给他包扎。可他的身上尽是些严重的伤口,血并没有止住多少。这种情况要是换作其他人,没他那么壮硕如牛的话,早就死了,他却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眼泪哗哗地往外流。我打心底里害怕,更有一种深切的同情。所以等到轰炸停下来,不再有射击声,只有越来越密集的雨点时,我扶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找一些棉纱绷带,很快就回来。’他停止了呻吟和喘息,眨了眨眼睛望向我,他的脸上被雨水打湿了,还混合着眼泪和血。我钻出了防空洞。丛林已经被夷为平地,敌我双方都已经撤离了。我四处寻觅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装满棉纱绷带的急救包,然后立刻回去找他……但是,我真是太傻了!”

阿判开始埋怨自己,不住地摇头。冷静了一会儿之后,开始带着埋怨自己的口吻说:“我太傻了,不是吗?夜晚已经来临了,天又下着大雨,丛林已经被全部毁坏了,到处都是被炸倒的横七竖八的树木,地上有几百上千个类似的炮坑,到底哪一个是我跟那个伪军一起躲过的呢?雨越下越大,雨水从山上不停往下灌,形成无数条河流。山里天黑得特别快,我越发辨不清方向。‘伪军!那个伪军啊,你在哪里?’我发疯似的叫喊着,奔跑着,慌慌张张地寻找着。突然我一脚踩空,滑倒了,跌到一个坑洞里,我发现雨水已经没过了膝盖,也就是说,如果是坐着,那就已经淹没了胸部。天空中还阴雨连绵,想到他的处境,我的心像被锥刺般疼痛。那一整夜,我跌跌撞撞地一个洞接一个洞不断地摸索寻找。可是次次扑空,我筋疲力尽,心力交瘁。天亮之后,雨势稍歇,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让我一下子心凉了半截。所有的弹坑炮坑都满满地充斥着血水。我惊慌失措,快速奔了过去,那个时候我可能真是发疯了。脑子里想象着他慢慢被折磨死去的情形,那跟深陷泥淖的人有什么分别!水由齐腰漫上了双肩,然后没到了脖子,触碰到了他的下巴,他的嘴唇,之后是人中,再之后贴近了鼻孔……他就开始呛水。最后的时刻他极其渴望我会出现……但居然……他最后肯定就是这样死在某一个坑洞中了。如今很多年过去了,一看到下大雨的情景,我的内心就会像被锥刺般痛苦。我就会想起那个伪军,想起我的愚笨和残忍。我当时要是痛快杀了他可能还好一些,真没想到因为我的缘故,他要那样屈辱而痛苦地死去。”

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平静安宁的生活之后,现在,阿判的内心是已经平复,还是依然充满着愧疚?那个在注满雨水的坑洞里死去的伪军是否还一直让他内心纠结痛苦呢?阿坚常常这么追问,就像是在扪心自问。

在一个战士的内心深处,战争的痛苦竟然和恋爱中的痛苦那么相似,又像是某种对故乡的思念,像是夜晚在茫茫大海上漂流的船只的孤独。

那是一种忧愁,一种思念,一种淡淡的痛心,它能够将人带回过去的光阴里。

战争的痛苦无法指定具体是哪个地点、哪个事件或哪个人造成的。一旦要把这痛苦锁定在某个点的话,那就不再是普通的悲伤了,而会成为内心的一种撕裂般的疼痛。要避免这种痛苦,就要特别注意不能把焦点放在死人身上。

但是无论如何,在阿坚的有生之年,他是无法忘记他的第一个班长阿广了。那是1966年的旱季,在东沙泰战役中,阿坚当时还是一名新兵,也是第一次参加战斗。整整三天三夜,他跟随着阿广一起与敌军空降兵激战。阿广带着他,帮着他,也掩护着他。无论是站着、躺着、翻滚着,还是射击、冲锋、奔跑的时候,阿坚都一直紧紧跟着阿广。可是当全连横穿一片通向300号高地的树林以靠近正从直升机上空降的美国大兵时,突然,一颗106式炸弹在阿广脚下爆炸,他被炸飞,之后重重地摔了下来。阿坚跑到他倒下的地方,跪在他身旁,看到他肚破肠流的样子,惊慌失措得不知道该如何包扎。更可怕的是,阿广的骨头似乎都断了,胸膜向内凹陷,双手摇摇晃晃的,两条腿已经变成青紫色。

可能是因为太痛了,阿广只昏迷过去一小会儿就很快醒过来了。阿广的老家在芒街,渔民出身的他极其健壮,人长得高大魁梧,又朴实热心。他在战场上不畏艰险,勇往直前,平常他总是默默忍受苦痛,这时候他却尖叫起来:“别碰我!不要!别给我包扎!不!不要啊!”

阿坚还是想方设法要为阿广的双腿包扎。

“停!停下!老天!”阿广抽泣着,鲜血从他的嘴里汩汩流出,接着又昏迷了过去。半晌,他微微动了动头,睁开了眼睛。

“阿坚,阿坚!开枪,杀了我吧!”阿广哭泣着,吼着,“开枪!”

“阿坚,我命令你立刻杀了我!天哪!你快开枪,冲着我,开枪!你妈的,开枪啊,老天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