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17页)
森林里的战斗依然激烈。砰!砰!砰!此起彼伏的枪声与烟雾围绕在林间,似乎要将森林翻转一遍。阿坚浑身发抖但还是竭力照料阿广。他小心翼翼地包扎着,希望班长能暂时晕过去,那样他至少能忘却痛苦。阿坚能体会到他那剧痛的折磨,但死神似乎一定要让阿广醒着,生生承受煎熬。
紧接着,敌人又在他们身旁投下炸弹,瞬间击碎了树枝,扬起尘土,把他们两人埋在了泥土下面。
过了很久,阿坚才从土里挖出阿广。他还活着,还有知觉,嘴里都是血,也还有呼吸,可是他一呼吸,嘴里就冒血沫。阿广眼睛圆睁着,就像想闭闭不上一样。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阿坚俯下身子,听他说道:“你可怜可怜我吧!不要拖延了,我好难受,骨头都散了,还有肠子……也断了。”他的声音微弱得跟蚂蚁似的,那痛苦的神情让阿坚毛骨悚然,痛心不已。“让我死吧……一枪而已……一切就都结束了。”
阿坚惊恐万分。忽然,阿广集中余力,伸出胳膊抽出阿坚腰间的枪。
“哈!”阿广高呼着,如同得胜一样,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声音粗哑恐怖,“哈哈!快退后!阿坚,给我退得远远的!哈哈!”
阿坚跳了起来,后退,后退,眼睛盯着枪口,随后他转过身去,撒开腿就跑,跑过那些被炸得七零八落、冒着焦烟的树丛。“哈哈哈!”狂乱的笑声间夹杂着抽泣声,从他身后不断传来,“哈哈哈!”
9年以后,收尸队有一个人说,他曾经在某天晚上听到了从沙泰河岸边的300号高地传来的笑声,那笑声很癫狂,他觉得像是妖怪。他激动地讲给大家听,围在他身边的人都吓得面如土色。
“我猜这就是那些当地人所说的鬼神或是魔鬼的笑声吧,总之绝对不可能是人发出的声音。那笑声很狂乱、很恐怖,在300号高地回荡。笑声持续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是足以让我浑身发冷。我试着去寻找那笑声的源头,看到在森林中间有一根长长的肠子围着一只动物。太他妈吓人了!然后我发现一间茅草屋,一阵风吹来,还闻到了焦煳味和烤木薯的味道。我猜那里可能有人,可是在晦暗的光线下,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毛茸茸的身影,说他是人吧,又觉得更像一只动物。他胡子和头发都很长,赤身裸体地坐在一棵枯倒的树上,直直地望向我藏身的树丛。我还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枚手榴弹,吓得我匍匐着后退,不料碰到树枝,让那妖怪注意到了。他站起来,仔细看了看,然后走了过来。我跳起来撒腿就跑。突然间,那恐怖的笑声又响起来,紧紧追随着我。”
“是野人吧?”一个人问道。
“野人怎么会有武器呢?又怎么会住茅草屋呢?又不是哪个村落留下的遗迹,除了我们自己部队耕种的那块山地外,没有坡地的痕迹。不过最重要的是,人的笑声不可能是那个样子的。”
“说不定是阿松呢?阿坚,你觉得呢?”
“哪个阿松?”阿坚问道。
“还能是哪个阿松,疯子阿松呗,你忘了,那个卫兵团的。他疯了以后,1971年,咱们团回营地的路上,快走到90号公路的丁字路口的时候,他就躲到森林里去了,离这里特别近。”
“啊,阿松……想起来了。差点忘了,那家伙发起疯来就狂笑,听起来让人冒冷汗。”
有人说,树林中有些诡异的溪流,喝了里面的水就会生病,甚至发疯。但是阿松变成疯子是因为弹片打进了脑子,团里的医生是这样说的。阿坚想起他们团曾遭轰炸,死伤惨重。唯有阿松毫发未损,只是不停地喊头疼。医生给他开了感冒药,但是并无好转,反而更疼了。
一天晚上,全团被阿松的笑声吵得难以入眠,大家全体出动搜捕他,想送他去医治。别看阿松是个疯子,躲藏的能耐可不小。偶尔从树丛中传来他的笑声,像是在嘲笑大家,可笑声中充满忧愁,让人无比伤感。搜索追捕了一个月后,毫无结果,他藏进了森林深处,完全没了踪影。人们说,弹片在人脑里不会静止不动,而是游离其中,在大脑的沟沟壑壑间来回穿插,让人癫狂。
然而,现在谈起300号高地脚下的魔鬼的笑声,阿坚很难再想起阿松,他想到的是阿广。9年前也是在同样的地方,那份苦痛深入心田,生根发芽,哀思久驻,悲情不散。
总的来说,现在阿坚已经开始相信鬼影魂魄之说,相信深山丛林处传来的奇怪笑声是真的。
当阿坚和另外一些人快到茅草屋时,那个鬼影发出了笑声,惊悚的笑声像是一种警告,让一行人止步不前。
“你是谁?”阿坚大声问。
“出来吧,我们是你的战友。我们已经找了你很久,找遍了丛林。”
他们对着那茅草屋喊话,可是没有任何回音。周围林木参差,林间空地上则野草丛生,一片荒芜景象。只有山间的河水声传来,汩汩不断,犹如祈愿声。
“我们想告诉你,已经打完仗了,和平了。”阿坚轻声说道。之后,他能感觉到那个孤魂野鬼的眼睛透过茅草墙壁扫过人群,最后落到了自己身上。
“让我们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吧。”阿坚又说了一句。
话音刚落,传来了一阵可怕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在笑,还是在哭泣吼叫,或者是失去理智后的呼号?那笑声绵长不断,听起来狂野不羁,又牵扯着大伙儿的心,好像并不只是笑声,粗哑之中还有微微颤抖。
他们就这样一直等待着,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这笑声减弱了几分,阿坚才镇定地走到茅草屋边。
茅屋嘎吱嘎吱作响,阿坚他们都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屋中有些东西从后门跑掉了,他们——也就是说不止有一个黑影,蹿出去飞跑,消失在齐人高的草丛中,在草上留下了一线痕迹。黑影所经之处,惊鸿嘶鸣。
“那边!”一人脱口而出。
在一片草木交接的空地上,瞬间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鬼影,不可言状,充满神秘,在阳光下一掠而过,又黑又长的头发凌乱地飞舞着。还有一个鬼影,但是由于它伏地而跑,只露出如鳝鱼一般黑漆漆的后背。
现实和幻觉交织在一起,像深绿色的林间交汇的两股流水。
在寂寥无人的森林,阿坚依稀有些怅惘,他停在房门外的一个箱子前,里面存着少许稻米、食盐和药物。但是,他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觉得很不解,箱子还留在那里,恐怕没有人碰过。
“他们怀疑是陷阱,”有个人说,“他们害怕,所以不敢碰我们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