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9页)
可以说,没有哪一位河内籍的士兵比阿坚更了解这个城市了,阿坚能够分毫不差地描述出那些古街的细枝末节。比如,河内有大大小小多少湖泊?钦天路有多少条巷子?哪条街上的女孩最漂亮?太平洋电影院常在哪几个晚上放电影,用什么方法能够买到票?等等。
不过,大家可能想不到的是,阿坚对这些街巷的认识并不是从小累积的,而是在战争中了解到的。事实上,当兵之前,他还只是一个在读的高中生,很少在街上闲逛。当兵之后,他才真正对河内的街道了如指掌。因为他曾在几个不同的营房待过,结交过很多河内籍的士兵,正是长期到处转战的军旅生涯以及深山丛林中的黑暗岁月,让他对生他养他的故乡有了深厚的感情。
可是,现在他对河内的迷恋之情已经淡化了许多,他觉得这座城市越来越陌生了。这么多年过去,这座城市自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真正改变的是他自己的生活,由此他才感到心中和眼中的河内已经截然不同,也许他主要凭着记忆来维持与街巷的联系。今天在他周围发生变化的生活,似乎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维持他内心对永不消逝的过往的记忆。
退伍回家后,走在街上,走在人群里,阿坚常常感到军队里那种融洽的氛围、心灵的感应在如今的人与人之间已经不复存在了。
孤独感常常如影相形地紧随着他,这种孤独并非只有阿坚才有,而是弥漫在整个社会。
战后许多人的命运似乎都是相似的,贫困、单调的生活与深切的孤独感交织在一起,在他们的内心形成了翻滚的江河。
喜悦、悲伤、幸福、痛苦这类的情绪在减少、淡化,变得乏味,丧失意义,但偶尔似乎又猛然在黑夜里亮光一闪,犹如商店门前那一闪一闪的微弱灯光。
行走在大街小巷,他原本是想去追寻记忆中的过去的愿望,最后却落了空,陷入深深的忧伤里。
他常常觉得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在黑夜中渐渐消失,真实的河内与他在丛林里多次午夜梦回的故乡已经格格不入。
所以,当他走在街头,常常会冒出一个念头:“离开这座城市!必须离开这里!”午夜的浓黑中,风也似乎在头顶呼啸着:“离开吧!离开吧!”
不知不觉中,他回忆起5月夕阳下寂静的梦坡,那个有人在等待他的小村子。想起那里,过去宁静而美妙的一切如同就在眼前,仿佛就能感受到从树林里、从阿兰家的果园后面吹过来的微风,能看到在那无垠的苍穹里闪亮的金星。
雅南镇的美啊,仿佛勾起他内心深处某个角落里的渴望,但这渴望很快又会因为绝望而熄灭。
或许,即便在他的一生走向尽头的时候,也会有这么一个地方,有一个人正在他曾建功立业的地方等着他。
之后他又想到了那年春天,B-3前线全军从潘朗沿海的陡峭山路登上悦目岭,经过多尼姆水电站,又经过了丹阳、德重,再下颐陵,进入14号国道,沿路到了禄宁,之后又急忙返回,打到西贡西部,结束了战争。
那是他步兵生涯成千上万次行军中唯一一次乘着机动车呼呼地穿过无尽的草原。当黎明降临在草原上,战士们醒来时,发现汽车表面因沾满风霜而变成白色,他们互相打听前一天晚上穿过了一些什么地方,现在正在哪儿……他们也为一路上的胜利而欢欣鼓舞。
那情那景,依旧何等清晰,又是多么幸福,多么令人陶醉啊!
可如今,它们已经变成遥远的过去。
一定要离开这里!要离开!要到远方去!
阿坚拐进了还剑湖附近的一个黑暗角落,一家名叫“de la Hiên”的咖啡馆,这是一家位于巷尾的隐秘夜店。
每次在深夜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都会顺便来到这里。
这里留下了他很多回忆。这家店不像其他一些店里爱播放嘈杂的音乐,也不像禅光湖附近的店里总是男女诗人扎堆吟诗作赋。
“哈啰!你是步兵吧?”长着一个酒糟鼻子的胖老板笑逐颜开地跟阿坚打招呼。
他端给阿坚一杯咖啡,一盘中国瓜子和半瓶酒,然后认真地问他:“你们军人喜欢陪酒女郎吗?”
“不。不过,最近你这里也添了这道‘菜’了?”
“嘿,嘿,紧跟潮流嘛。”
咖啡馆里拥挤不堪,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烟雾。阿坚兀自懒洋洋地坐着品尝咖啡,什么都懒得想。别的桌子上的人都在抽烟、玩纸牌。
远处,湖面上仿佛有一颗朦胧的星星时隐时现,十分梦幻。不过,那也许只是栖旭桥头的一盏路灯罢了。
战争刚结束那会儿,老板瘦得像烟袋杆。他也是退伍军人,曾是一个中士,他从老挝回来时,晦暗的脸色就像是患过疟疾。那时人们称他开的这间咖啡馆是老兵俱乐部。
客人清一色是退伍回家“还剑”(1)的军人,大部分都还没有找到工作,新生活还没有安定下来。正像人们说的,他们大都还没有还过魂儿来。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了这家店,都来这里聚会。
很快,他们离开丛林鬼门关后所领的军饷都一点点流进了店老板的口袋里。
早先,这里是快乐至极的。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讨论他们各自在重新开创人生道路上所遇到的艰难困苦。
那些事情现在说起来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在当时却都是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而且从战士的口里讲述出来,着实让听众们感到又辛酸又好笑。大家听得垂头丧气的时候,只好借酒消愁。
当然,这里也有不少给大家带来希望的小道消息,例如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工作啊,怎样通过行贿搞定户籍问题啊,如何办理伤残补助啊,怎么申请进入大学读书啊,还有怎么申请返回之前的企业,等等,这些问题,都会有人尽心尽力地指导和解答。
总的来说,这里虽然充满萎靡消沉的气息,但曾经是老兵们见面寒暄、消愁解闷的一个好去处。
此刻阿坚坐的地方是从前“笨阿旺”的专座。
阿旺是一名老装甲兵,家就住在火车站后面。他曾经大声炫耀:“老子以前开着坦克在东部风光过整整4年!”
阿坚在这个咖啡馆遇到过无数难以从战争泥潭中自拔的退伍军人,他们时常被惊恐的战争记忆所缠绕,丧失了继续生活的热情和勇气,日渐衰颓。阿旺可能是阿坚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的人。
刚被朋友带到这个咖啡馆的时候,阿旺喝酒不多,也不闹,反而畏畏缩缩的;由于块头太大,还显得笨手笨脚。
第一次见面时,阿旺坐在阿坚旁边跟他搭讪:“我想托你们帮忙找一个汽车司机的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