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9页)
阿旺继续在那儿哀怨地哼着,令那帮人感到厌烦。本来,他们觉得不爽,完全可以向店主反映,也可以直接请阿旺别唱了。
可是,坐得离阿坚最近的一个穿黑色皮夹克的家伙却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废物,还他妈的充满了对战争的自豪感。他妈的胜利里充斥着蛮横无理!全是一帮茹毛饮血的东西,一帮没有进化好的土包子!废物!”
“喂,照我看来,你才是废物呢。”阿坚用一种很温和的语调不紧不慢地说。
那个黑皮夹克马上站了起来。阿坚看着他,此人长着一张大饼脸,脑袋像萝卜。听了阿坚的话,他也盯着阿坚看了一下,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又有一种忍不住想笑的神色。他吹了一声口哨,眯起眼睛。
咖啡馆老板急忙出来劝阻。黑皮夹克的同伴也过来拉他坐下,他们无意在此斗殴。
但坐了一会儿,那黑皮夹克突然起身,走了过来,拉了一把阿坚桌边的椅子,坐到阿坚对面说:“你说我是垃圾、废物,那就尽管这样认为好了!而你呢?很可能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我很荣幸上个星期六在八月电影院见过你。朋友啊,你回忆一下看看,在进入电影院的时候,你身边的美人是否有过片刻的慌乱?那就是因为她发现我看见了你们俩。你可能不是垃圾,但是那天与你并肩的仙女啊,让我说实话吧,实在是个人渣!”
阿坚抿了一口咖啡,弹了弹烟灰,内心告诫自己要克制,但是他明显感觉到心跳加快,嘴里又干又苦。
“如果你觉得我在胡说八道,那么明天8点整,我把那个美人先前的姘头叫过来,让他一五一十地把详情告诉你。你无故羞辱我,我不跟你计较,因我自觉还是个正派、善良的人。不瞒你说,我不仅当过兵,而且还曾是个军官。那边那个阿旺我也毫不陌生。怎么样,就明天早上8点?至于那女的,我跟你说吧,那种眼神迷人的女人,都是轻佻、堕落的妓女,不管她们看起来有多可爱。所以你的那个阿芳,其实就是一个烂婊子。”
还没等黑夹克说完,阿坚就把整杯滚烫的咖啡泼到了他脸上。那人却动都没动。整个咖啡店里的人,除了睡着打呼噜的阿旺,都惊呆了。
“老子在洗手间等你!”阿坚说道,“用不着等到明天了,你这狗娘养的东西!”
“行。”这个穿黑衣的人擦了擦脸上的咖啡,站了起来,“我叫阿兴,你回去跟阿芳说我的名字,她肯定记得我,我还教过她现代声乐。”
听到这里,阿坚不等他去洗手间把脸弄干净,就直接在店里打了起来。没人敢过来劝架,甚至连他那几个同伙也不敢上前。阿坚发疯似的用椅子朝他劈头盖脸地砸过去,把他打得满身是血,又将他拖到外面的人行道上,把他的头摁到旁边的水沟里。警察来的时候,阿坚正准备去揍他的同伙呢。那时,他真是完全丧失了理智。
第二天早上,阿坚被释放出来。警察也不想当恶人,他们见过太多的退伍军人了。阿坚刚回到家,阿芳就来了。她已经知道了一切。阿坚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真是奇怪,你怎么这么快就清楚此事了?”
阿芳竭力保持坦然地说:“阿兴的朋友刚来过我家了。”
后来有两三年,阿坚都不敢光顾那家咖啡店。当他再次出现,店主依然一下子就认出了他,而且显得格外高兴。他说拜读了阿坚登在报纸上的小说,还说退伍军人里有像阿坚这样事业有成、有名望的人,实在令人开心。
唉,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栖旭桥头的灯就要熄了,雨依然下得很大。陪酒女郎已经睡着了。阿坚站起来,付完钱走了出去。他看了一眼手表,发现表已经停了。他猜天可能快要亮了,因为已经传来了电车的声音。
在麻行街和桃行街之间,驶来了一辆电车,车轮碾过地面,车身摇摇晃晃,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像车里装满了碎铁块。随着一声铃响,电车停靠在了湖边的车站。
车顶上的电线还摩擦出了几星火花。驾驶室里有一只发黄的电灯,从远处看,那灯就如同嵌在司机的腹部似的。走近了看,电车实在破旧不堪,还散发着浓烈的铁锈味。早上有些清冷,司机穿着棉衣。其实,司机就是阿坚他们那栋楼里的勋伯。
勋伯的工作时间不固定,有时候上班很早,天还没亮就出门,有时候吃完午饭才下楼去上班,手里拿着一个饭盒,里面装着晚饭。他个子不高,又格外瘦,看起来就像一根细长的竹竿。他喉结突起,肩很窄,背有点驼,走路总是低着头,就像怕踩到了自己的影子。勋伯有三个儿子,但都死在了战场上。其中,老二阿全牺牲的时候阿坚就在旁边,但是勋伯并不清楚这件事。勋伯的老婆听到三个儿子都牺牲的消息之后,就一病不起瘫痪在床了。
这些年,这对可怜的夫妻每天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相顾无言,日子过得很凄惨。勋伯还天天去开电车。间或,他也会和阿坚闲聊。有一回他跟阿坚说:“要是阿全还活着,阿芳现在就是我们两老的儿媳妇了,你们还小的时候,阿全就认准了这件事,小孩子真是可爱啊。”勋伯很感慨。
以前,小区里的孩子偶尔会坐上勋伯的电车出去玩。那时候电车还很新潮,很漂亮,不像现在这么破旧。一群小孩就挤在驾驶室看他开车。勋伯偶尔还让孩子们拉拉手刹、摁摁车铃什么的。
阿坚坐着电车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不知不觉,车开出了城,郊外的道路杂草丛生,到处都是垃圾,电车减了速,缓缓驶过那片脏乱的地方。
坐在电车里,阿坚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那年,阿坚、阿芳、阿全,还有阿生,都在一个班、一个组里念书,都是好朋友,彼此十分亲近。有一天晚上他们坐着勋伯的车出了城,勋伯半路上停下车,坐到路边的小店里去喝水,跟服务员闲聊。
那是在纸桥站附近,天很黑,四周静谧,只有此起彼伏的蝉鸣和蛙鸣。路边还有一辆废弃的电车,别的孩子都跑出去捉迷藏了。阿芳拉着阿坚往那辆空荡荡的废车跑过去。
他们两人都颤抖起来,仿佛预感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阿芳飞快地跳上台阶,猛地把阿坚拉上去,两人一下子陷入漆黑的车厢里。阿坚觉得浑身发冷,禁不住颤抖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心怦怦直跳。这时,阿芳突然用手搂住他的脖子,开始亲吻他的脸、嘴和眼睛,少年人的亲吻疯狂至极,那真是充满孩子气的热情啊,那年他们才13岁。
“你们刚才去哪里了?”等他们回到勋伯的电车,阿全把他们俩堵在车厢门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