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9页)

从前,院子里每天下午都有小孩嬉戏,有女人们在水管处洗洗涮涮。此时,一切都是那么空旷,那么寂寥。只有零碎的几块抹布耷拉在水管上和高低杠上,好像特意用一种悲伤的姿态来迎接他。

偌大的河内只有零星几户人家还在留守。其余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深锁着,有的门上还有留言。这些公开的留言,有丈夫留给妻子的,也有父母叮嘱子女的。

阿坚那三个月都没有收到阿芳的信。他走到阿芳家门前,想看看是否有她的留言。但是没有只言片语,那扇绿漆大门被一把巨大的铜锁锁着,寂静地立在那里。他的房间也被阿芳锁起来了。

在整个三层,不见一个人影。走廊里一片灰暗,布满灰尘和蜘蛛网,满眼的寂寥。

他想给阿芳写点什么,可找不到纸笔。他只好朝楼下走去,楼梯走起来吱吱呀呀地响。等他走到一楼,黄昏的浅色晚霞已经消散,天就要黑了。

“哎,我说那是谁呢?”突然冒出一个男人洪亮的声音,“你好啊,我们的战士!”

原来是阿生的哥哥阿训,他在安阜做电工。

他们握手寒暄起来。阿坚解释说,时间太紧,都没法去看望他们。阿训说,阿生已经上大学了。

阿坚还问了其他人的情况。他说都还平安,只是开始疏散了,很多家庭都四处逃散了。

“你说他们敢不敢轰炸河内?”阿训问阿坚。

但阿坚没有注意到阿训在问什么,因为他还沉浸在对阿芳的思念中,沉浸在自己跟阿芳的那段渺茫的爱情里,其他的事情都提不起他的兴趣。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突然明白过来阿训刚才的问话。

他默然地跟阿训告了别,没有托他捎什么话给谁,也没有告诉阿训自己要去B区。他径自走了,不再回头。蓦然间他听到阿训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喂,”他走到阿坚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怎么这么不高兴?阿坚,我差点忘了你和阿芳的关系了,你是因为没看到她才难过吧?”

“是的,实在是难过,算了,请你帮我……”

“哎呀,不用求我,你自己去火车站那边看看。她在我们家阿生之前就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但是因为她妈妈阿德大娘去世了……哎呀,你什么都不知道吗?老人家得的是脑出血。”他接着说道,“我一个小时前看到她背着背包,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同学离开家的……你到火车站那边看看去吧。”

“你确定她是去火车站了?”

“肯定是。你说背着包能去哪儿呢?她只跟我说了一句:‘你帮我看着点家啊,我要去上学了。’”

“哪个学校呢?坐哪趟火车?搞不好是坐班车?”

“唉,我也不知道,没问。现在问谁去啊,阿全、阿生都去上学了。如果她坐汽车还好,如果是火车……算了,你干脆就去草市火车站找找吧,阿坚,说不定能幸运地碰到她呢,来,我骑车捎你一程。”

“不用了,谢谢。”阿坚大声说,“再见,多谢你,再见!”

跟阿训告别后,阿坚撒腿就往火车站赶,在人山人海中拼命挤到了月台上。可是一列列火车开过来,又开走,依然不见阿芳的影子。

时间过得飞快,已经过了5点,离他要上火车的时间也只有一个多小时了。

火车站里混乱不堪,就像一个市场,又像经历了一次地震后的情形。车厢好像要被人塞爆了,每节车厢都有上百号人摩肩接踵地紧挨着,几乎都快脸贴着脸了。车厢顶上还趴着人,还有的人坐在垫子上。升降门已经打不开了,大家都争相从窗户进出,月台上被人和行李塞得水泄不通。

唉,阿芳究竟来车站没有呢?她到底是坐哪趟车呢?她的火车是去太原方向,还是老街方向,又或者是沿着5号国道方向前行?

其实,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下,即使知道是哪趟车,甚至知道是哪个车厢,要在这拥挤的人潮中,看到阿芳的一根手指头都很困难。

他在人海里苦苦寻觅,一声声地呼唤着阿芳的名字,可是徒劳无功。真是令人灰心丧气,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抛弃在滚滚人流之中。

停在1号轨上的开往太原方向的火车马上就要开车了。他茫然地沿着它朝后面走去,经过一个又一个车厢。绿色火车看起来就像一条大蟒蛇,而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数不清的蚂蚁趴在上面。汹涌的人潮似乎要把火车揪住,不让它开动。吵闹声此起彼伏,甚至盖过了火车的鸣笛声。

突然有人撞了阿坚一下。接着一个女人跑过来,她手里的扁担差点划到阿坚的脸。阿坚走到车厢的墙壁边。

“快,快点!火车开了,快!把背包扔上来,快!”一个男子从车厢里露出头来,他好像看了阿坚一眼,不,他其实是在朝另外一个地方大喊,“天啦,阿芳,好位置都被占了!阿芳,你还在看谁呢?”

听到男子的话,阿坚不禁左顾右盼地寻找,忽然,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阿芳!”

他的心刺痛起来。仿佛嘈杂的站台只剩下了一个人,正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阿芳!”他喃喃地重复道。

火车像是被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徐徐开动。

阿芳仍然直直地站在那里,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几缕发丝飘散下来,盖在她的脸上。

那个年轻男子从车窗上猛冲下来,抓住阿芳的手腕喊道:“你疯啦!”

阿芳愣愣地站着,接着后退几步,甩开他的手,脸色苍白起来,但她仍然微笑着快速说道:“我再待几天,你先上车!记得帮我去拿自行车!哦,算了。”

年轻男子愣了几秒钟,身子晃动了几下,不高兴地撇了撇嘴,脸上也闪现出疯狂的神色。

阿坚以为他要朝自己冲过来,没想到那男子却伸手抓住了最后一节车厢的扶手,跟着行进的列车紧跑了几步,然后像荡秋千一样跳进了车厢。

等火车消失在视野中,阿芳才走过来,轻轻将手放在阿坚的肩上,柔声说:“我们出去吧,真是幸运,要是再晚一会儿就见不到你了。”

阿坚的心迅速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刚才那突然的悸动好像立刻消失了。

阿芳为他误了一趟火车,错过了一个真心实意的朋友,他却马上要将她一个人留在这车站里。

阿坚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容有些苍白。阿芳又问了些什么,但是他没听见。他接过阿芳的背包,两人牵着手穿过人群。

“我们赶快回家先吃点东西再说吧,今晚不会因为警报而停电吧。”阿芳兴奋地说,“你穿军装真好看,不过好像有点土气,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