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9页)

“阿芳,真是命啊!我的意思是……”阿坚想解释,可是舌头像打了结,无法让他找到合适的表达,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此刻,他才充分领会到这次分离意味着什么,他就要奔赴几百公里甚至上千公里之外的南部,准备跟阿芳真的分开了。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好像被刺了一刀一样难过。他头一次深切地感到,在这苍茫的人世间自己是多么无助,个人是多么卑微,他们两人的感情又是那么漂泊无依。

想到这里,他开始哽咽,说不出话来。但是,阿芳似乎什么都明白。

“这样吧,我们回去,到你父亲和母亲的牌位前上炷香。别担心,阿坚,别管那么多了。6点半是来不及了,但火车7点才开呢,我们坐三轮车回去吧。”

“算了吧,我跑过去还更快呢,谁要坐三轮车啊。”

“那我呢?你总不能让我也跑着回去吧?”

“不是……但……”

阿芳叫了一辆三轮车,很快谈好了价钱。她要求20分钟内到达,每快1分钟就加两毛钱。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车呀。我看到军官们都只能在车厢顶坐呢!”

刚走到街上就听到空袭警报响了。

阿坚很着急,他可以跑出去,但现在不行。他忧心如焚,而此时跟阿芳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仿佛一不注意,世界就会变了样。

那个骑三轮车的车夫慌慌张张扔下车去找防空洞了,阿坚却仍然让阿芳跟他一起坐在车上。

街道上一片漆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么漫长,又那么飞快。

“阿坚,今晚就先回家吧……”阿芳小声说,“怎么说都耽误了,而且还有一会儿才会解除警报呢。回去吧,啊。”

阿坚默默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阿芳坐直身子,从阿坚怀里挣脱出来,轻声说:“如果你已经决定了,那还等什么呢,只能暂时借一下这辆车,马上出发呀!”

“但……”

“你别管了,赶快骑着走吧。就算是给那个胆小如鼠的三轮车夫的一个教训,而且,宣传画上不是说了吗,一切为前线服务!”

阿坚扑哧笑了。当然,她是对的。他跳上车坐稳,慢慢骑了起来。他们才出了鱼尾路,警报就解除了。

阿芳当时一定在想象那个三轮车主人懊恼的表情,所以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此刻,阿坚回忆起在三轮车上的那段时光还真开心,虽然实际上这与其他有关他俩的往事一样,本质上都是令人悲伤的。

那天晚上,他们最后匆匆赶回文典站时还是迟到了,在他们抵达之前几分钟,火车开走了,36营已经奔赴战场。

当时火车站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寂寥无人。阿坚掉队了,一时吓得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向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询问那趟火车的行程,得到的回答是:“那趟火车可能会在同文站或府里站停靠。具体行程不清楚,就算清楚也不会告诉我们,大伙儿说这是一辆军车,军事秘密是不能泄露的。”

“太好了。现在是一比一了。”阿芳开玩笑说,因为他们都是由于对方而错过了各自的一趟火车。

不过,看到阿坚失神的样子,她又轻声安慰道:“别急着失望啊。咱们可以拦一辆车去沿途各站,追上那辆火车。战争年代嘛,有的是办法,别着急。现在先去找点东西填肚子,我饿死了,你看起来也很疲惫。”

后来才知道,就在他们俩站在文典火车站说话时,战争已经爆发。

新兵36营,也就是阿坚所在的营,那天从文典火车站出发后不久,在前往文斋站的路上遭遇敌军炸弹袭击,伤亡惨重,营长也死了。

火车上剩下的部队改为步行行军。可是,当他们走到巨南站的时候又遭到B-52轰炸机的轰炸。原本他们计划朝着南方的腹地前行,可是死伤令队伍变了形,最后只好分散到9号线阵地作为补充力量了。几十人分散到火线上就像几滴水落入沙漠,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直到和平以后,乘坐“统一”号列车返回北方时,阿坚才得知36营的悲惨遭遇。那是在火车上碰巧遇到阿辉后,阿辉告诉他的。

阿辉是当年新兵营的副营长。他们已经10年不见,没想到在火车上被分到同一节车厢了。

10年不见,而且阿辉的脸上到处是伤疤,双眼也在战争中炸瞎了。可是,很奇怪,阿坚竟然立刻认出了他,喊出了他的名字。

阿辉却早已忘了阿坚。毕竟已经过去10年了。

这不堪的10年,简直比人的一生都还要漫长。

“祸兮福之所倚,阿坚啊。”一阵寒暄之后,阿辉说,“要不是那天晚上在文典耽搁,你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你知道吗,36营除了我之外全都死在文斋了,就在第一波炸弹袭击之后。我侥幸活命是因为我恰巧在另外一节车厢。当时那辆车昼夜不停地奔驰,大家以为美国佬要在两天之后才返回攻打。可是谁想到他们那个时候会投下炸弹呢?那个时候就算你当逃兵也没人知道。说不定人家已经把你列入阵亡名单了呢,阿坚啊。对了,你滞留了,那后来呢?”

阿坚给他讲述了那段历程。

那天晚上,阿坚和阿芳两个人坐在路边小饭馆,阿坚甚至想:算了,今晚我跟她一起回家,回去算了。怎么可能靠一辆汽车追上火车呢,哪有这么碰巧的事情?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阿芳也说一起回家好了,但最后他还是摇头否定了。

他站在路边挥手拦车,可是没有任何车愿意捎他。他拦了好久,手都挥酸了,也没拦到一辆车,只是身上徒增了一些灰尘和烟雾而已。

“让我来拦。”阿芳原本一直静静地坐在路边那个茅草顶的饭馆里,看到阿坚徒劳无获,她走到阿坚身边说,“我来拦,一定能拦到车,战争时期是妇女优先的。这么着吧,只要有车过来我就挥手,不管它是往南方还是北方,只要是头一个停下来的,不管是什么车我们都上去,好不好?”

“可是……”

“总是可是可是的,你害怕跟我一起回河内呀?真是的,说到底,你怕什么呀?又不是你的错,错在美国佬,错在我,行了吧?”

远远地,一束形如斗笠的灯光照进了黑暗中,一辆高高的货车开过来,放慢了车速。他们本来以为它不会停,可是它缓缓地停在路边,车轮冒出一股焦臭味。

“是南下的车吗?”

“去哪里?去兜风啊!”一个声音从黑暗的驾驶室呵斥过来。

“去前线。兜什么风呀!”阿芳大声叫喊着,也像是在训斥,接着又换成温柔的口吻说,“让我们搭您的便车去府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