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2/17页)

“站起来,下去,咱们离开这里吧。”阿坚坦然地说,双手把车厢门推开。他看了看天空,确定那里没有飞机,低头拉起阿芳:“站起来。”他强迫她站起来,把她推向门边。

“下去!”阿坚说道,他弯腰抱起她,把她放到车外,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火车站很大,由于没有什么人,显得格外空旷。车站广场是用砖和石块铺成的,因为遭到轰炸而一片狼藉。天空中尘土飞扬,乍一看就像白色的雾。阿坚拉着阿芳的手,跑向弯弯曲曲的道路,朝着车站大门跑去。

“卧倒!”他们还没跑多远,就看见一架喷气式飞机朝火车站俯冲而下。他把阿芳推倒在地上,自己也紧贴着她趴下,整个人都吓呆了。“死定了,这次死定了,完蛋了!”

仿佛没有爆炸声,只看见一道黑烟笼罩在车站上空。接着,飞机像被打破了的镜子,碎片纷纷落下。周围安静了片刻之后,又是一阵轰炸,随后又安静了下来。爆炸的气流拍击在他们脸上。冲击波好几次把阿坚的肩膀掀起来又压下去。他紧紧握住阿芳的手,他们冰冷发抖的手指密实地扣在一起。

突然,阿芳挣脱他的手,滚了一圈,逆向跑回火车,当时正好处于轰炸间歇期,她有足够的时间安全逃走。阿坚急忙追了过去。风在耳边呼呼地吹,他隐约感到车轮在慢慢转动,火车头开始冒出白色的青烟,缓慢地行进起来。对面铁轨上那列他们刚乘坐过的火车已经在一片火光中焚毁,只剩下一团冒烟的灰烬。

“阿芳?”阿坚失声大叫,伸手去抓阿芳的衣领。

她转过头来,眼中满是痛苦,脸上是一种无言的、痛苦的、呐喊的表情,令阿坚非常惊慌,非常害怕。

火车开始全速行进。

就在这时,四架高射炮又开始密集地射击。

阿坚知道是敌机回来了,虽然没有听到轰炸声,但是他感到头脑被某种刺耳的声音强烈地冲击着。

阿芳再次挣脱阿坚的手,疯狂地跑。阿坚大声地叫着,冲向她,阿芳急跑着摔倒了,跌倒在地,阿坚躺倒在她旁边。

炸弹一个接一个地爆炸,遮蔽了天空,眼前一片黑暗。他们身后落下一连串炸弹,一个落在他们正前方,还有一个正中目标,打到火车头上。爆炸的威力无比巨大,火车头被炸裂了,煤炭和铁片四处乱飞,水汽形成的热浪像雨点一样倾盆而下。另外一架敌机又破空而来,集中火力对着火车发射炮弹,红色的炮弹垂直砸向所有的车厢。整列火车,从中间到两头,都开始燃烧起来。火舌从车厢里喷射出来,蔓延到车顶。地面摇晃起来,一抖一抖的。

这次必死无疑了。阿坚紧紧抱住阿芳,她却挣扎着,扭动着要离开他,两人就像在进行一场摔跤。他们其实都陷入了恐惧中,像两头野兽般猛烈地扭打着。爆炸的热气不断冲入肺部,刺鼻的气味不断袭来。

阿坚仿佛疯了一般,嘴唇紧紧地贴在阿芳的后颈窝上,十个手指青筋暴露,嵌入了她的皮肤里,仿佛要牢牢抓住他们两人的命运。他又仿佛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冷冰冰的、没有知觉的人,一个垂死挣扎的人。不料,一片火光又在火车上亮起来,火车被烧成了两半,散开了。火车头跟后面几节正在燃烧的车厢断裂了,高速向前倾斜下去。

爆炸过程中,阿坚在想:那个条纹衫的尸体在哪节车厢,他是葬身火海了,还是被扯成碎片了呢?在敌机的轰鸣声与爆炸声里,在烟雾与火光的交织下,什么都无法看清,也没有时间去看,没有人会去顾及他人的生命。这真是压抑到了极点,令人惊恐到要窒息。

那一刻,头顶没有太阳,人似乎也无法呼吸。等最后一颗炮弹爆炸过后,一切才平息下来。天空突然间也好像关闭了那灼热的阀门,冷却下来,四周一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摇摇摆摆中,阿坚扶起阿芳,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一股力量,背起阿芳踉踉跄跄地逃离了那片火烫的地方。之后阿坚放下她,两人紧紧搀扶着寻找离开车站的道路。他们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想先出去再说,至于接着去哪里还来不及考虑。

车站周围也是一片火海。能烧的都被烧得精光,到处一片狼藉。浓烟四处飘散,就像是在荒原蔓延,落入那些呼救声中,印在潮流般的身影里。阿坚隐隐约约地看见几个奔跑的身影。他觉得自己的心坚硬得像化石一样,一路上到处是尸体,他都没有叫喊一声。

他们来到了一间被损毁的房子前,他正想让阿芳坐到台阶上休息一会儿时,看到了一辆倒在路边的自行车。他走过去把车扶正了一看,那是一辆凤凰牌自行车,虽然有点旧,但令人惊讶的是,车子的性能还很好。前后车胎都还有气,链条、车把手都完好无损,车闸、铃铛是全的,横梁靠近龙头的地方还缠着一个挎包。

阿坚推测自行车的主人可能就躺在那堆尸体里。那些一丝不挂的尸体都被烧焦了,估计衣服都被炸没了,或是被烧成了灰烬。阿坚不声不响地坐上自行车,摁了几下铃,从容地骑起来。

阿芳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在她身边停下来的时候,她也没有任何反抗,熟练地坐上后座,就像学生时代他们一起骑车上学时那样。

道路两旁的房子,有的被火烧了,有的被震塌了。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被炸断的树木和电线杆。阿坚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东西。路面上时不时冒出一个大弹坑,他不得不时常下来推车,但依然让阿芳坐在车上。

他突然想起就在十几个小时前,他还骑着三轮车带着阿芳,从容地在西湖边的鱼尾路上前行。现在看来,那可真是一场踏进战争大殿前的戏剧般的入场式啊!

又一次空袭警报,更多的美军飞机盘旋在他们上空。他能听见远处的回声。不过,现在他们在郊区的乡村路上,已经远离火车站了。

看来,敌机又要在咸龙桥投放炸弹。

听到空袭警报,阿坚吓得双腿发软。他发现路边有一个“A”字形防空洞,就把车子放在路边,搂着阿芳的腰,扶着她一起走过去,坐到洞口边。

路上依然有人不顾危险地行走,也有人在这个“A”字形洞口停留。炸弹在空中爆炸后落到地面,距离他们有点远,但是脚下的大地还是有所震动。

此时已近中午,太阳升得很高了,阳光很刺眼。走在路上的人们好像对蓝天上的威胁毫不在意,对阿坚和阿芳的出现也抱着同样冷淡的态度。那种死里逃生的沧桑感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清楚。当然,如果放到其他环境里,他们这一对特殊的情侣很可能会吸引不少眼球。可是,这里的灾难如此深重,人们的好奇心和同情心都早已饱和,像大地一样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