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0/17页)

阿芳木然地开始弹奏,琴声起初有点游离,而且显得死气沉沉。当她全身心投入演奏之后,就好像突然迸发出了灵感,弹得好极了。她忘我地弹奏着,脸颊渐渐变得绯红,一小缕头发从额头上散落下来都浑然不知。

阿坚起初还因为自己不懂音乐有点难为情,可是,阿芳妙手弹奏出来的梦幻般的音乐深深吸引了他,让他听呆了。曲子进入第三乐章的尾声时,阿芳摁在琴弦上的双手突然将欢快的曲调转成深沉的悲伤。那悲伤好像是来自弹琴人的内心,而不是曲子原有的乐章。阿坚禁不住热泪盈眶,伸手捂住眼睛以掩藏他流淌的眼泪。这是一份伟大的感情,他的心里充满一种至高无上、无边无际的爱恋,那是一种对阿芳彻底的仰慕和臣服。

“正是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阿坚想道,他极力地想描绘出阿芳低头的面容,她忘情弹奏的样子简直就像仙女一样美,“我在少年时期就预感到自己之所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在那个地方长大,然后参军,无论死活,一切都是有缘由的。那就是为了爱,就是要爱她,这爱会永久持续,但这也是一种痛苦。”

可是现在,那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几乎从那一刻起,无情的风就一直吹向他们的世界。多年以后,他只能独自沮丧地坐在桌边写作。从早上开始,他就一直坐在桌边,很快到了中午,又到了晚上,一天就那么过去了。在静悄悄的房间里,他独自一人,在一摞稿子里写那些熟悉而亲切的英雄,那些已经牺牲的英雄,他们仿佛是从遥远的洪荒时代来到他的书稿里。写他们的故事时,阿坚暗自垂泪。他的心是那么沉重,那么痛苦。不过,眼泪和忧伤对他来说又常常是一种无声的安慰,一直是这样,总是这样。

阿坚又想起了20多年前的那个清晨,他猜想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阿芳身上,在那节他不知道的车厢里。他希望自己忘记那件事情,毕竟时间过去太久了。

老天啊,为什么要做如此的安排,为什么要让他和阿芳在草市火车站碰见,又是什么力量驱使她产生了要送他一程的念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或许这就是命运。

是的,这是他已经很久不去想却又从未忘记的事情。

那天夜晚,在遭遇空袭警报之后,火车不得不停下来,可是很快又豁出命去似的开动了。它疯狂地穿过咸龙桥的时候天已经发白了。早上不知道又接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命令,火车在清化车站停下来,避让逆行而来的列车。

火车的鸣笛声刺耳地响起,同时还有车厢里发疯似的叫骂声,吵醒了昏睡在角落里的阿坚。他腾地一下起身,来不及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跑到车头的门边,跳了下去。火车站破破烂烂的,月台上有一些弹坑,在早晨的阳光下看起来很恐怖。四周一片死寂,看不见一个活物的影子。

阿坚跳上一节车厢去找阿芳,匆忙地在车厢中间穿行。这些简陋的黑乎乎的车厢,每一节都差不多,都静静地关着门。

车门打开,有几个人从上面跳下来,分不清他们是士兵还是老百姓,衣衫褴褛,头发也十分蓬乱,边走边打哈欠,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夹杂着酒气。他们进了车站,消失在那破破烂烂的物品堆里。不知为何,直觉告诉阿坚,这几个刚刚下来的人,就是那天夜晚跟阿坚和阿芳同一个车厢的人。

他赶快把门打开冲了进去。车厢里还有点黑,晨光从铁栅栏的缝隙里照射到地板上。那节车厢那天晚上遭受了太多轰炸,车壁和车厢顶都被炸开了几个洞。好多麻包被炸开了,大米撒得满地都是。

阿坚一眼看见阿芳靠在一堆装大米的麻包上坐着,她的两条腿蜷缩着,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头发披散在肩膀上。

“阿芳。我说,那边的那位是阿芳吧?”阿坚的声音怯怯的,有一点不自信,他轻轻地呼唤着。等他走近,他的膝盖就像瘫软了一样,突然跪了下去。

阿芳抬起头来。她双颊惨白,似乎消瘦了很多,看起来是那么陌生,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似的。她的胸衣被扯坏了,脖子上还留有很多擦破的伤痕。

“阿芳!我是阿坚啊,是我呀!”他咧开嘴笑了,异常高兴,跪下去,一把抓住阿芳的肩膀,“你认不出我了,难道认不出我了?我身上到处是炭灰,我在车头,我不得不趴在车头嘛,阿芳你明白吗?为了不被甩下去。实在是幸运啊,你……这是怎么啦?”

阿芳紧咬着双唇,任凭双肩被阿坚紧紧抓住,一声不吭,毫无表情地凝视着他,那种茫然和陌生仿佛要阻止阿坚继续问,也阻隔了他的感情。阿坚很惊慌,他摇着阿芳的肩膀:“你别害怕,会回去的。我送你出去,别担心。不过,你没事吧?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芳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

阿坚用手把阿芳的衣襟合拢起来,想给她扣上扣子,可是扣子都被扯掉了,一粒都不剩。胸罩露了出来,一根肩带还长长地垂了下来。在惊恐和颤抖中,阿坚帮她拉紧衣服,扣住,又为她遮挡身子。

阿芳的胸部冰凉,沾了很多汗水。那时阿坚才17岁,在这样的年龄,他哪里懂得什么人生,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他只是觉得伤心,一种莫名的痛苦袭来,眼泪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流淌到脸颊上,咸咸的。他的喉咙不知为何好像也被堵塞了,嘴颤抖着,好久才说出一句:“我们下去吧,离开这个地方。你能站起来吗?我们下去吧?”

“好的。”阿芳轻轻说道,她抓住阿坚的手,慢慢地站起来,踉踉跄跄的好像无法立直。

“哎哟。”阿坚吓了一跳,伸手抓住阿芳的肩膀。

阿芳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呢?她右腿上的绸裤也被扯坏了,露出了大腿,还留有从大腿流到膝盖上的血痕。

阿芳并拢双腿往下看,原来血流了那么多,湿乎乎的,一直流到小腿上,流到脚跟上。

“坐下,你先坐下。”阿坚又慌忙说道,“你受伤了为什么不说啊,你不知道吗?痛不痛啊?”

阿芳摇了摇头。

“坐下,我把衣服撕下来给你包上。”

“不要!”阿芳轻轻地叫着,就像一声叹息,她推开阿坚,“不用包扎,没什么事情,没有受伤。”

“可是……”阿坚慌忙放开了阿芳,怔怔地看着她。

她颤抖着走向门边,下身还流着血,可能她真的不觉得痛,只是眼里有一种麻木和惊慌。她的样子是那么憔悴,而且衣衫褴褛,头发像是被风吹乱了,皮肤上到处是擦破的伤痕。这难道不是受伤了吗?